随着旱灾和蝗灾的一并解除,赵光义如是卸下了肩上的千钧重担,他自然也不用向上苍自焚谢罪了。然而,不幸的是,让赵光义这会儿感激涕零的上苍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带走了那位几乎为宋朝打下了半壁江山的开国名将——潘美。
公元991年6月,宋朝的忠武军节度使、韩国公、同平章事、并代两州都部署潘美病逝于其在太原的任所,享年六十六岁,北宋的一代名将就此在历史舞台上谢幕。
潘美于公是宋朝的一代名将和边关重臣,于私他是赵光义的亲家(尽管他的那位嫁给了赵光义儿子的女儿此时早已经魂归地府),悲痛之余,赵光义下令追赠潘美为中书令,赐谥号为“武惠”。
作为促使我写这个故事的诱因人物之一,对于潘美的死以及他的整个人生,我个人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
提到宋朝的名将,人们首先想到应该是杨业、岳飞和韩世忠,其次可能会想到那位传说中的鬼面将军狄青,再然后或许就不知道还有谁了。当然,我说的这个群体是指普通的老百姓。
汉朝有韩信、周亚夫、卫青、霍去病、李广,唐朝有李靖、尉迟恭、秦琼、郭子仪、李光弼,明朝有徐达、常遇春、蓝玉、戚继光,这些人的名字在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口里是张口就来,但说到宋朝却只能说出岳飞和韩世忠。至于杨业,客观地说,他的名气和战力是小说、连环画、评书和影视剧给的,如果我们硬是要把杨业放在中国古代的一流战将名单里恐怕连他自己都会感到多少有些汗颜和惭愧。
如今在大街上随便拦住一个人,你问他曹彬是谁?李继隆是谁?王得用是谁?曹玮是谁?王韶是谁?吴玠是谁?毕再遇是谁?李显忠是谁?孟拱是谁?估计他的回应都是摇头。甚至于如果你问他潘美是谁,或许他也会说自己不知道,但讽刺的是他一定知道潘仁美是谁。
潘美,二十六岁投笔从戎并以柴荣的侍从官起步,随后跟随周世宗征战于高平,后成为赵匡胤的亲信。陈桥驿兵变之后独身奔赴开封为已经于军中称帝的赵匡胤宣谕后周群臣,光是这份胆量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有的,而难能可贵的是他同时还保持了对柴荣的那份忠诚,正是在他的谏言下柴荣的幼子才得以保全住性命。在此之后,他单骑入营再次凭一张口舌招抚桀骜不驯的陕州守将袁彦从而为赵匡胤和新生的宋朝免除了一场兵祸,后在跟随赵匡胤平定李重进叛乱之后,他主政扬州三年为赵匡胤镇守南部边疆防备南唐。此后,潘美又前往湖南平乱并震慑南汉,而且在当地一待就是整整七年。如此功勋卓着,但他当时的官职却不过是一方的防御使。等到公元970年,已经四十五岁的潘美方才迎来自己军事和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
宋朝平定南汉可以说是潘美的全功,他以地方州兵而非大宋精锐禁军的实力歼灭了南汉的数十万大军并最终让南汉灭国。攻灭南唐之战他虽然不是主帅,但他在采石矶的登陆以及在金陵城下大败南唐十万大军的功绩无疑是宋朝攻灭南唐的决定性战役之一(宋军大将刘遇覆灭南唐十万水军则是另一场决定性战役)。以潘美此时的人生发展势头,他完全有可能成为有宋一代无可争议的第一名将,可就在他带领大军前去攻灭北汉时赵匡胤却突然离奇驾崩。
在这之后,潘美的皇帝变成了赵光义。从此,潘美的双手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给束缚住了,这个征战无数的沙场悍将成了不得不听从军事发烧友赵光义操控的一只木偶。胜利了,功劳属于英明的皇帝,失败了,责任得由他这个名义上的统帅来承担,而这就是潘美人生悲剧的开始。
攻灭北汉,潘美的每一个行动都是在按照赵光义的安排在进行,而历史也并没有将平定北汉的功劳记在他的名下,尽管他当时是名义上的北征大军主帅。北征幽燕,潘美的名字在史书里几乎未被提及,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史书里只是说到了赵光义将他任命为未来的幽州知府。随着宋军在高粱河的战败,潘美开始在山西为国镇守北疆,在此期间辽国人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前进一步且每次的进犯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地丧气而回。然而,潘美的职责和任务也仅仅是保壁自固,他的锋芒则是被赵光义彻底封存。即使如此,潘美也抓住了雁门关之战和雍熙北伐两次难得的机会证明了自己的战力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锋锐难当。
遗憾的是,就是他晚年的这两次难得的露脸机会和战功还被小说演义里的那位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杨无敌给“抢”了过去。诸如在雁门关前击败辽国十万大军的是杨业的几千兵马干的,潘美只是打了辅助,甚至是连辅助都有可能没有打。雍熙北伐时,西路军一路攻城拔寨连下数州也都是英勇无敌的杨业的功劳,潘美只是挂了个西路军主帅的虚名而已。
对此,我在这里并不想再多说什么,也无意去辩驳什么。这世间有些所谓的公道未必自在人心,而在于当事者或行事者自我的本心。倘若潘美对此问心无愧且无怨无悔,倘若杨业对此也是受之无愧,那么这一切自然无需多言。我只是想说,杨业的勇武和忠贞其实根本不需要靠踩低他的主帅潘美来证明,此等行为反而是对杨业本人的一种侮辱。
最为可悲的是,杨业之死让潘美背负了千载的骂名,但这个骂名应该由谁来背已经无需我在此赘述。在杨业死后,潘美其实也死了,他彻底成了一块盾牌,甚至是一块从此未被敌人攻击过的盾牌。更为讽刺的是,“平戎万全阵”的横空出世让潘美这个在沙场经历过尸山血海且战功彪炳的一代名将竟然突然间就成了伟大的军事家赵光义的学生。对于自己的这位儿女亲家在军事上的种种胡搞乱来,身为臣子的潘美选择了沉默,因为他就此看透了自己的皇帝,更看清了自己人生的最终宿命。
公元988年,面对辽国对河北地区的巨大军事压力,赵光义将潘美从山西调往河北的军事重地镇州出任知州,随后又命其出任镇州路都部署并兼领山西方面的防务。作为一个拥有行政和掌兵之权的节度使同时还兼领山西和河北两地的防务,可以说整个宋朝北部边防的重担从此全都压在了潘美的头上,这虽然是一种空前的压力,但这同样也是一份巨大的荣耀和权力。此举意味着潘美从此几乎将整个宋朝的北方军务都操系于自己一人的手中,向来对武将的权力都严格限制的赵光义能够赋予潘美如此之大的权力着实令人瞠目结舌,但这很明显也是他的无奈和应急之举。
遗憾的是,潘美在风烛残年之际的这一人生高光时刻却只是昙花一现,于潘美而言这甚至是堪称一场羞辱。赵光义让潘美来河北不是要让他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而只是来做一个听话的守门人,更何况赵光义很快就发觉让自己的这个在军中拥有崇高声望的亲家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势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尽管潘美看起来似乎已近油尽灯枯)。随着知耻而后勇后的李继隆的突然强势雄起,赵光义便觉得潘美继续待在河北甚至于继续带兵都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况且潘美也确实老了,也该去“享享清福”了。
没过多久,赵光义就派遣自己曾经做晋王时的亲信武将戴兴接手了潘美在镇州的兵权,随后更是直接让潘美重回山西出任之前的并代两州都部署兼判并州。可是,当潘美回到太原时才发现赵光义当年做晋王时的另一名亲信武将高琼在这之前就已经接管了山西地区的军务。尽管在名义上潘美这个并代两州都部署仍然是身为并州马步军都部署高琼的上级,可他却不得不接受军事实权就此旁落的现实。至此,潘美生前最后的实职仅仅只是一个知府大人。
一把锋利的长枪没有拿去刺破敌人的胸膛,而是被严加防范最后成了大门后面的一根门栓。对此,潘美还能说什么?而他又能说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这位看着大宋建立,看着大宋的军队从兵强马壮战无不胜到损兵折将折戟沉沙,最后再到畏敌怯战闭关自守,然后再看看那位拿着令旗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已经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将军想必一切都已经释怀了。
再者说,潘美也应该知足了,看看他的那些老伙计:被后世誉为北宋第一军人的曹彬落得个丧师辱国的骂名甚至险些被砍头以责其罪,一代名将刘廷让在其军事生涯的最后一战里更是极其耻辱地落得个全军覆没的可悲下场,石守信、刘遇、崔彦进、曹翰这些曾经威风八面的悍将也是纷纷晚节不保。相比这些曾经与他一同在赵匡胤手下立下赫赫战功但却在赵光义手下声誉尽毁的同僚,潘美能够在死前仍然官拜节度使且兼领同平章事并镇守和主政一方是何其幸也。如此,他又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行将作别人间,只想替他道一声:是非功过后人评,生死荣辱尘埃定,不求功名万世扬,悠悠此心九天上。
老将军,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