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后世的道德君子如何咒骂冯道,但老百姓的心中是有杆秤的。在冯道死后,开封城的数十万居民因为感念他在耶律德光面前求下的这份“刀下留人”的再造之恩,于是在冯道出殡的这天他们自发为其送行,史称“纸钱飞舞,沿途树叶为之变色”。请恕在下直言,此情此景用一句“十里长街送宰相”来形容和描述一点也无不妥之处。
说远了,冯道还没有死,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耶律德光终究还是没有当中原皇帝的命,一来辽国的军队在中原水土不服,二来中原百姓不堪忍受辽军在各地的“三光政策”继而纷纷揭竿而起,中原大地由此是再又遍地烽火,辽国军队在这一时期的死伤比当初与晋朝军队作战时还要严重,耶律德光就此下令班师回国。很不幸的是,在率军行至今河北栾城的杀胡林时,这个本就身体抱恙的契丹大酋长因为在开封期间“纵欲过度”而就此一命呜呼。
随着后晋原河东节度使刘之远在太原称帝并发兵开封,中原的形势又变了。冯道等一帮后晋的大臣本来是要被耶律德光给弄到辽国去的,可耶律德光的突然暴亡反而让他们逃过了一劫。辽国的一帮随军出征的勋贵们这时候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到草原去争抢皇位,冯道等人也因此而重获自由,而且他们也索性就直接组团回到了开封并向刘之远所建立的后汉政权表示效忠。
冯道又换老板了,这又是他被后人诟病的一大污点。可是,这是他要换老板吗?这是老板被人给干掉了,他这是“被换老板”了。
这一次冯道没有再监理中枢执掌朝政,后汉的开国皇帝刘知远只是给了冯道一个“太师”的封号。诚然,这个太师已经是刘知远所能给出的最高封赏了,但这年已经六十六岁的冯道显然已经成了刘知远眼中不堪大用之人,所以他才没有给冯道任何的实职和实权,冯道也因此可以再次去做一个专心治学的学者。
也不清楚为什么五代的皇帝总是那么短命,刘之远在登基三年后便龙御归天,他的儿子刘承佑当了后汉的第二任皇帝。
这个小刘同志也是个人小鬼大的主儿,他怎么看都觉得老爹给自己留下的这帮辅政大臣个个都不像好东西,他一心想着如何干掉这帮老头然后自己大权独揽。可是,还没等刘承佑想好怎么收拾朝廷里的这帮老家伙,外面的骄兵悍将们却率先向他这个新皇帝发难了。河中节度使李守贞、永兴节度使赵思绾、凤翔节度使王景崇三个人联合起兵反叛,小刘没有派父亲留给他的大将军郭威前去平叛,他选了自己的亲信去办这事,可正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这些亲信没一个是有用的,最后他只得纡尊降贵地亲自前去请郭威出马平乱。
郭威临行前特意去向冯道请教如何平乱,冯道说:“李守贞是沙场老将,此人深得士卒之心。你此次出征不要吝惜财物,你要大力犒赏士卒,如此便能让他们为你甘心卖命,如此你定可获胜。”
郭威后来用一年的时间采取消耗战最终平定了这场叛乱,不管他有没有采纳冯道的意见,但从此事来看,冯道的威望与资历可见一斑。
刘承佑最后还是没能摆脱掉自己的心魔,他先是干掉了辅政大臣中的文臣——以暗杀的方式。作为皇帝此举着实为人所不齿,然后他派人前去秘密干掉此时在外领兵的郭威。郭威提前知道了此事,于是决定起兵杀回开封讨要说法。走到半路上,郭威听到了一个让他险些就地晕倒的消息:他的妻儿老小以及他的养子柴荣的妻儿老小被刘承佑全部诛杀!
郭威这下可是疯了!他下令进军开封,同时许诺攻下开封后大军可在城内随意劫掠三日!
开封城!繁华的开封城!作为首都的它被自己的军队蹂躏了三天!这三天开封城死人无数,大火冲天,男人被杀,女人受辱,郭威的士兵成了一群发疯的野兽!
郭威在扭扭捏捏地立了个牌坊后最终还是当了婊子,他在开封称帝,建国大周,史称后周。可能是因为对郭威的“三日暴行”颇有不满,冯道一直没有给登基之后的郭威一个好脸色,尽管郭威对他仍然尊敬有加,但他都从容应之,既不骂街也不跪舔。这时候的冯道已到了古稀之年,兴许好多事情他都已经看开了,再大的事情都难以让他有任何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郭威称帝后拜冯道为太师、中书令,他对此都欣然领受。在侍奉郭威的三年里,史书里没有多少关于冯道的记载。这会儿的冯道只是德高望重,只是资历深厚,真正的宰辅之权在郭威的好基友王峻的手里,而这时候的冯道可谓是货真价实的“元老院成员”。
还是那句话,五代的皇帝都逃不过短命的宿命。当了三年皇帝的郭威于公元954年也归天了,他的养子柴荣登基称帝——让中原大地瑟瑟发抖的周世宗终于登场了!
关于郭威,他这一生最大的污点应该就是对开封城的暴行。没错,刘承佑杀了你的妻儿老小,可你郭威为什么要迁怒于开封城的百姓?后世有人说这并不是郭威的主意,也有人说唯有如此他才能激发士气继而成功地干掉刘承佑,总之就是郭威此举实属是身不由己。但是,不管怎样,这个事这笔账在史书里可都是记在了你郭威的头上。
《水浒传》里有个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桥段,相信这个大家都知道,但真相又是什么呢?真相就是:小说里的鲁提辖就是现实版本中的郭威,郭威当时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兵,屠户欺行霸市让他愤怒继而让他把那个屠户给当场宰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人天生就是一个暴徒?很遗憾,史书对身为皇帝的郭威所给出的评价其实相当的高,勤政爱民——这是他当皇帝以后被历史贴上的标签之一。
在郭威临终前,他给自己的养子柴荣留下了这样的遗言:朕若不起,汝速治山陵,毋令灵柩久留殿内。陵所务从俭素,不得募役百姓,不得多用工匠,勿置下宫,不要守灵宫人,并不必用石人石兽,但用纸衣为殓,瓦棺为椁,入窆后,可募近陵人民三十户,蠲免征徭,令他守视。陵前只立一石,镌刻数语,可云周天子平生好俭,遗令用纸衣瓦棺。每年寒食,可差人祭扫,如没人差去,遥祭亦可。汝若违我遗言,我死有知,必不福汝。
上面这段话并不难懂,我就想问:如此帝王,何如?
再来说郭威的继任者——柴荣。
新皇帝登基后都要大赏群臣,但冯道已经位极人臣,各种爵位和荣誉头衔也都没法再给了,所以他这次也就是得了一些更实惠的东西——财物。
柴荣的考验马上就来了,刘知远的弟弟——北汉皇帝刘崇以倾国之兵外加辽国援军联合发兵前来攻打后周。柴荣向群臣表示自己将要御驾亲征,但列席此次大朝会的冯道对此表示坚决反对。冯道对于年轻的小皇帝御驾亲征然后身死国灭这种肉包子打狗的剧情可谓是太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力劝柴荣不要亲征,而是让一名大将领兵前往迎敌就可以了。柴荣不听,他说:“昔日唐太宗平定天下都是亲自出征,我又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呢?”
冯道毫不客气地当众对柴荣说道:“陛下你觉得自己能和唐太宗相提并论吗?”
柴荣尴尬不已,只好说:“汉军乃是乌合之众,我大军临敌如泰山压卵。”
冯道反击道:“陛下你也未必就是什么泰山。”
如此可见冯道此时是有多么害怕柴荣会重蹈李从厚、石重贵或者刘承佑的覆辙,他不惜冒犯至高无上的君王也要阻止柴荣亲征。被冯道一再顶撞的柴荣大怒,但看在这个老家伙德高望重的份上他也没有怎么收拾冯道,而是让冯道负责给郭威修建陵墓。
历史证明这一次冯道是真的错了,柴荣不是李从厚,也不是石重贵或刘承佑,这三人不可与他同日而语。不过,冯道又不是神仙,这时候也没人知道柴荣会是后来的那个威震天下的周世宗。
众所周知的是,后来柴荣在高平之战里大败刘崇。也就是在这年的四月,冯道死了,享年七十三岁。柴荣为此而下令辍朝三日并追赠冯道为尚书令,追封其为瀛王,赐谥号“文懿”。
我在此并不打算对冯道的人生进行一个全面的总评,但在上述的这些字里行间里我觉得我已经很明显地表露出了我对这个人的态度。后世对冯道的为人褒贬不一,在欧阳修主编的《新五代史》问世之前,整个史学界对冯道是持正面观点居多的,可自从《新五代史》出来以后,人们对冯道的看法和态度发生了颠覆性地转变。在这之后的史学家们有很多人都对冯道是口诛笔伐,但是请注意——对冯道口诛笔伐的这些人很少有人说冯道在私德上有什么污点和瑕疵,他们对冯道最大的不满就是他前后共侍奉了十一位皇帝(加上短暂在中原称帝的耶律德光)。他们因此而指责冯道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更难听的说法则是指责冯道是一个政治娼妓。
关于某些知名的历史学家对冯道的那些言辞尖锐的评价,我就想说一点:我很想知道如果欧阳修、司马光、范文澜、胡三省、王夫之等人如果身处与冯道同样的时代,那么他们会如何自处?是入仕为官并严于律己地高洁自守吗?还是说避世隐居进而苟全性命于乱世?抑或是在乱世的风雨里大胆走出来为国为民做些实事呢?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就得时刻小心了,因为保不准他们会被后世的喷子说成是政治娼妓。
胡三省说冯道“国亡而不能死”是一种罪,那么我想请问胡老师:元朝入主中原的时候,女真人逐鹿中原的时候,那些没去死的汉人官员甚至平民百姓是不是都有罪? 另外,你胡三省是汉人,你是南宋的进士,你也是南宋的官员,你亲眼见证了南宋被蒙古灭亡,而你在南宋被灭国二十三年后才驾鹤西去。那么,你怎么解释你的这一句“国亡而不能死”?
正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也如同“男人守国门,女人守血脉”。冯道只是封建社会里的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他的主要职责是如何济世安民,而非保国,后者毫无疑问是武将们的天职。在那个平均三五年就换一个皇帝平均十余年就更换一个朝代的超级大乱世里,我们如果把冯道拖出来进行道德审判,那么这算不算是本末倒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