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一手拿着筷子,慢慢品尝着面前的烤牛排。吃一口烤肉,又喝一口白玉瓷青花细颈酒瓶里的琼花酿,惬意和喜悦扬溢在脸上。他一言不发,细嚼慢咽着美食,一举一动显得无比优雅尊贵。
阿松安静地站在一旁,低垂着眼,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
“她在做什么,吃过没有?”七爷一边用白绸手帕擦着嘴角,一边漫不经心瞄了阿松一眼。
阿松当然知道王爷所问何人,立刻躬身道:“王爷,去唤娘子过来么?”
七爷没有作答,起身走到车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后看。夜空下,那堆冒着熊熊火焰的篝火边,梓阳正坐在铺有席垫的草地上扬着脖子大口喝酒,然后又拿起一块烤肉塞进嘴里,与站在他身边的桑嘉不知说着什么话。桑嘉微微低着头,一边吃着烤肉,一边与他说着话,眼睛在东看西望。扎哈和两个婢女在他们两人身前身后不停忙碌侍候,一会儿递给梓阳烤得金黄的肉,一会儿又给他们的碗里倒满酒。两人旁若无人,姿情食啖。
七爷咧嘴一笑:“他二人从小就是打秋风,这一回又闻着香味找上了。”
他们三人虽隔着辈份,但年纪相差不大,几乎一同长大。七爷是长辈,桑嘉和梓阳两人无事献殷勤,几乎天天到府上来找他玩。凡是他府里有的新奇玩意儿,两人就会来守着玩到没兴趣为止。
阿松也跟着笑:“王爷,二公子还想要扎哈给他制冰。扎哈推口了,说路上制不了冰。他们就守着扎哈要吃烤肉。”
“扎哈倒是有心计了,知道不能泄露娘子教给她的方子。”七爷嘿嘿笑。
他看向一边的小马车,月娥盘坐在阴影中,背对着他,正在埋头吃饭。
他看了一会儿,放下窗帘,走到榻边坐下。那天看到月娥脸上流下哀伤的泪,他的心就发紧。也许是因为一开始的缘起就是爱慕之情,他对她很容易心软,即使是她做了那么令他痛恨的事,比如在他面前,抱着她表哥哭泣。他最终还是对她狠不下心来,只要她流泪,他就会不由自主心生爱怜。
七爷轻轻叹息一声,如今自己正在养伤,她胆子小,还是不要过多惊扰她。
“明早到牧人那里拿些牛乳,送去给她。”
“是。”阿松应道。
七爷看了一眼小桌上还剩下一半的烤肉,他已吃得撑肠拄腹,“盆里剩下的你拿去吃了。”
“谢王爷。”阿松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端着食盆退出马车。
桑嘉慢慢吃着手里的烤肉,细腻的体验着让他回味无穷的食物。他不时悄悄看一眼月娥的背影,不敢盯着看,担心马车里的七王爷看到他的神情。
他坐到梓阳身边坐下,也端起一碗酒汩汩喝完。
“大哥,七王叔府上的厨娘做的烤肉太美味了,宫里御厨也比不了。”梓阳打着饱嗝,还往嘴里塞着肉。他这样的贵公子哪里会谗一口烤肉,从来都是挑剔食物的份儿,只是因为这样的美味从未吃过。
“嗯”桑嘉应了一声,以袖遮面,半眯着眼睛冷冷看向七爷坐的马车,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那是充满了无比的羡慕和嫉妒。马车里那人拥有着最尊贵的身份,拥有着人间美色,人间美味。
月娥吃过晚膳,习惯性的要去漱口。她到马车上拿了木盆和布巾,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漱口,洗净手,再打了半盆清水往回走。
抬眼看,桑嘉正慢慢走过来。他身穿藏青色锦绣长袍,脚穿黑皂靴,高大笔直的身段,俊俏的脸庞。
月娥没想过回避,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她端着半盆清水坦然走过去。
“娘子,小心…”桑嘉的声音低低传来。
月娥友好地笑笑:“没事,看得见。”
她挪开了木盆,向黑乎乎的草地看了一眼。虽然地面黑,但长满了青草,还有点缀其间的小野花,绣鞋踩在草地上,感觉柔软又干净。
“草地上有时会有毒虫子,娘子不要去无人处。”
月娥听他这么说吓了一跳,自己最怕蛇这类软体动物,她慌忙弯下腰向地面上左顾右看。
“娘子,不…怕…”
桑嘉觉得自己失言了,吓着了她。想说几句安慰话,心又跳得厉害,要说的话想不起来。他怔怔站着,有些手脚无措。
月娥看到地面也没什么,不过是别人好心提醒的一句话。她向桑嘉点点头,疾步往马车走去。那边有火堆,蛇这类动物最怕火。
她到马车上拿了一张小软席,铺在火堆边的草地上。火堆对面的梓阳已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草席上睡得正香,扎哈和婢女们坐在火堆边也是东倒西歪打瞌睡。
夜深了,月色更加昏暗。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浓浓的雾气正从四面八方升起来,草地变得灰蒙而神秘。
月娥坐在软席上,身边有火堆,有人气,多少使她安心一些,也迷糊着进入梦乡。
辽国的国都城北街,雍王府邸外院书房,身材高大强悍的大王子耶律长鸿身穿宽大的酞菁蓝锦绣长袍,靠坐在雕刻精致的描金红木榻上。他三十七,八岁,浓眉大眼,苍髯如戟。
内待低眉垂眼,走上前去躬腰给他禀报:“大王,喀纳来了。”
“让他进来。”耶律长鸿洪声道。
喀纳从门外大步迈进来,他身穿灰色长袍,下穿浅灰套裤,裤腿塞进黑色短靴里,显得很精干。他三十来岁,淡眉细眼,面白无须,是耶律长鸿的心腹近臣。
喀纳行礼后,紧走几步凑近耶律长鸿耳边,轻声禀道:“臣派家中仆人去燕山关打探到,七王爷在燕山关损兵折将有二十万,消耗去了大半兵力,如今他手中不足二十万人马,与大王爷相差无几。”
耶律长鸿的浓眉紧紧蹙起,眼睛跳了几跳,不可置信地嘀咕:“宋人怎会变得如此厉害?打得一向都是自命不凡的七哥儿如此惨烈,如今他身在何处?”
喀纳的声音压得更深:“探子来报,七王爷在羊坨城受了重伤,正在回国都的路上,大公子和梓阳公子不知怎地也在他身边。”
耶律长鸿沉闷地想了一阵,方淡淡道:“大公子他们出去游历,可能是碰巧遇上。”
他前些日子给桑嘉讲过,男子汉就要多去各地游历闯荡,增长见识,结识些好汉,不要整天只会窝在家里耍枪弄棍,吃喝玩乐。
桑嘉当即表态,明日便约梓阳一道,出门游学。
喀纳低声道:“如今七王爷身负重伤,正在大西尔草原上,随行只有六万兵马。大王爷隐忍多年,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若是…”
他狠狠地做了一个手势。
耶律长鸿站起身来,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喀纳。按捺住激动的心跳,沉声问:“本王如何做?”
喀纳双手接过茶杯,几口就喝完了茶水。抿嘴献策道:“若是他们走近道就会过隘口,那里离契丹国只有二百多公里,快马不到一天就赶上。若是七王爷又折六万兵马…”
耶律长鸿眼睛发亮,仿佛看到金光闪闪的黄龙木龙椅正在向他招手。他本来就是长子,为辽国立下汗马功劳时,七哥儿还未出生。就因各自之母身份不同,他们就永远做不成兄友弟恭。
他点点头,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喀纳,“你继续说。”
喀纳从小跟在耶律长鸿身边长大,是他母族的表弟。耶律长鸿对他很器重,赏识他的学识,最难得的是百分百信任他,将他当兄弟看,从不把他当外人。他就是耶律长鸿身边的一条忠犬,巴不得大王爷成为储君,母族也跟着沾光。
他见屋里四下无人,凑到耶律长鸿耳边道:“他和三哥儿曾联手杀了契丹王爷,契丹国发誓要报仇。如果派大雕鸟去通知契丹王子,在隘口设下埋伏剿灭六万人马,大王再暗中派去死士捕杀。内外夹击,既使他逃过此劫,回朝已元气大伤。”
耶律长鸿听罢沉默不语,计策倒是好计策,可这样一来就是里通外国,与敌国联手剿灭自己国家的将士了。将来把柄若是留在别人手上,有人质疑,如何是好。他的脸色阴晦不明,负手在屋里慢慢踱步,反复思量。
他走到廊下,对着无尽长天,黑夜尽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无毒不丈夫,妇人心肠就干不成大事。他对廊下静静站着的内侍道:“将白雕唤来。”
“是。”内侍快步走了出去。
很快天空展翅着一只灰色带白斑点草原雕降落在耶律长鸿的面前。
草原的气候到了后半夜突然降温了,月娥双手抱肩,从冷得簌簌发抖中醒来。
草原上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扎哈和婢女们在篝火边睡得正香,不时发出梦呓。好像她们根本就体会不到气温变冷了,可能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差变化。月娥不禁苦笑,就自己目前这样的处境,还在身娇体贵。
她冷得睡不着了,起身到柴堆边,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柴,篝火明亮起来。
抬头见草席上躺的梓阳像个小孩子一样叽咕地说着梦话,翻一个身又睡着了。
月娥在火堆边没有看到桑嘉,平日里他和梓阳两人不是形影不离吗。她不放心地转头察看,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篝火四周被雾气笼罩,能见度只有几尺远,就是旁边停着的马车也在一片朦胧中。
她是第一次在野外草地上过夜,前几次都是在马车里。在这样白雾弥漫的寂静深夜,她突然感到一阵害怕,又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敢挪动脚步离开篝火,怕一离开,就被白雾吞噬了。
她看向前方七爷坐的大马车,那里除了一团白雾什么也看见,她又看向后方,那些围在篝火边一圈一圈睡觉的士兵也成了一团团白雾。白雾中不时有一两簇诡异的篮色火焰在冒头跳跃,呼地一下又灭在了一团白雾里。
月娥不敢四处再看,又不敢躺下睡觉。她紧张地站立在那里,低着头,闭上眼睛,耳听着八方。
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身后。她吓得毛骨悚然起来,一动不动,更不敢回头。可是,半晌也没有动静,仿佛脚步声是她的错觉。
月娥心的怦怦直跳,实在太煎熬了,她慢慢睁开眼睛,转过身去。
可是,竟然是桑嘉,不是想像中的鬼怪。
月娥怒火上窜,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她伸手指着桑嘉,手打着啰嗦,疾言厉色道:“怎么是你?”
“娘子以为是何人?”桑嘉在她耳边柔声问。
月娥气结,脸色发白,又担心大声说话影响到熟睡的人,一时语塞。
“娘子,刚才你是在找我吗?”桑嘉比她高出半个头,微微弯下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月娥不想再理他,低着头,匆匆往马车走去。她不想在这里,想到马车上去睡觉。有个人在身后,她觉得没那么害怕了,胆子也大了些。
走到马车边,她没有立刻上去,转身往后看,身后已成了一片雾色,哪里还看得见桑嘉。
月娥从没看到过这么邪气的白雾,她的背脊发凉,哪里还敢独自到黑乎乎的马车里睡觉。她吓得紧贴着车辕站立着,想大叫一声,又想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只得紧紧闭着嘴,浑身打着颤。
“娘子,不怕。”桑嘉低语。
他如一道白色的影子走了过来,出现在月娥身边。
月娥听到他的声音,如同江湖救急般赶紧伸出冰凉的手。一双温暖的手将她的手握住,使她感到了人气,不再那么害怕。
“你就站在这里好吗?”月娥低声乞求。
“好,我就在这里,娘子想上车,就上去吧。”桑嘉柔柔地说。
月娥点点头,缩回了捂热的手,往马车上爬去。
她上了马车,盘坐在小榻上,伸手扯过榻上的长裙盖着自己的腿,再伸头看了一眼窗下站着的人,安心地闭上困极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