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走得太热,给我一碗刨冰。”月娥在店门口喊道。
低头吃着冰水的新逸,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头大震,他迅速抬头惊愕地看向门口。
一名穿着辽人的青花袍子的中年妇人,站在铺子门口,目光往店堂内众多人面前扫了一遍。
与新逸四目相对,眨了-下眼,走了进来。
她走到人来人往的店堂中间,对着柜台再喊出了声:“扎哈,给我那碗冰里多加些果子和糖。”
她背对着新逸,伸出一只白晃晃的手招呼柜台里的扎哈。
又白又嫩的小手和熟悉的声音,让注意她的人一下子就看到了。
她的前后左右都有辽人,阿松站在离她一步遥之处,也跟着伸头望向柜台里忙碌的扎哈。
新逸的心似被轰隆隆的雷声震过,手抖个不停,这声音和那双白皙的手太像月儿了。
他是心思缜密之人,再看向那人周围,全是探头探脑的辽人。此时,上前去与那妇人作任何搭话和辩认都是不明智。
他将捏得汗津津的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猛然想到自己能易容改变外貌,月儿也可能易容。一下子他就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愣住了,认为一定是这样的。
月娥站在柜台边接过扎哈给她的一碗刨冰,四处寻找有没有坐位。
阿松见状,挥手低喝一声,身旁的一桌辽人立即起开。
月娥的目光看向新逸,眨了眨眼。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瞳不管怎么易容,永远不会在新逸眼中改变。
她是月儿,她还活着。新逸的眼里突然落下一串泪珠。
他的心像波涛汹涌的大海,颤抖的手几乎拿不稳汤匙。他低着头,用衣袖拭干泪,难以自持地一下子站起身来。
月娥背对着他,头缩得像鹌鹑。
她的心在呐喊,表哥,千万别过来,千万别冲动,看清这是虎狼之地。
辽人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来捉拿我,岂是轻易能逃脱他们魔掌的,我是在与狼共舞。
新逸走了两步,看着月娥缩着头,小心翼翼的背影,终是止了步。
他对书染颤声道:“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他的眼睛悄悄看向那个背影,见她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确信是月儿不疑了,千寻万寻,心中珍惜之人就站在那里,她还活着。惊涛骇浪在他心中掠过,他死死捏着两个拳头,脚步顿了顿。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不能上前去相认。若是冒然上前,她身边的辽兵就可能与他拔刃相向,血溅当场。自己历经千山万水,是来救她出虎穴的,绝不能眼看着她当场受伤。
狂跳的心终于冷静下来,不清楚状况,不能冒险出手,新逸低头走出了铺子。
铺门外还排着长队,他慢慢走到队尾,那里停了一辆马车,周围有几个辽人或蹲在一旁,或在马车周围闲走。
他抬眼看到对街的铺子,转身走了过去。
绸缎布荘的店门口,站着身穿辽人袍子的小娘子。阿萍见来了客人,小脸通红地跑过来招呼:“客官,你要进店买布料么?”
小娘子是宋人,新逸的神情有些惊喜,没想到此地还能遇上宋人。
他微微含笑道:“我在此等友人,他到了,再一同进去买布。”
阿萍笑着点点头,转身又去招呼另一个路人。
书染惬意地喝了一碗清凉解暑的刨冰,从冰铺出来。见大少爷在对面铺子等他,几步就到了新逸身边。
大少爷目光炯炯的眼神,让他感到振奋又新奇。
“书染,你盯紧对面那辆马车,等冰铺子里那位身穿青花袍子的妇人上了车,你悄悄跟去,看她在何处下车。那马车周边都有辽人的斥候,冰铺子里也是,你要避开他们,不能被人察觉。”新逸微微背转身,低声道。
“好。”书染轻声应完,很快就不见踪迹。
新逸慢悠悠走向满头大汗的小娘子阿萍。
“小娘子,店里可有卖成衣?”
“有的,有的,客官随我进铺子挑选。”
阿萍暗淡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她热情地紧走两步,将新逸领进了店铺。
新逸在一排挂着的成衣的衣架边左挑右选,眼睛不时瞄向对面的冰铺子。
店里的妇人看到有客人在挑选衣物,忙走过来,含笑着问:“客官,可是要这两套衣物?”
新逸看她一眼,笑着点头,“这两套衣物甚好,劳烦大婶包起来。”
他的声音轻柔客气,妇人顿生好感。
“客官也是宋人?来此卖货?”
“是的,第一次走商运,到此来买些礼物,回去送人。”
妇人眼神有些黯然,轻声道:“我们是宋国的边民,到这边来许多年了,再也不曾回去过。”
“大婶,空了还是回家去看看好。”
“是呀,若是可以,谁不想回家呢。客官,两套衣物二两银子。”
新逸从衣袋里摸出银子,边付银子边问:“大婶,附近可有客栈。”
妇人收了钱,热心地走到铺门边道:“这里下去不远,有一条巷子,内里有一家西夏人开的客栈,住宿的人多是南来北往的商贩。”
新逸含笑道了谢,提了衣物出了铺门。
月娥吃着刨冰,悄悄看了一眼新逸和书染都出去了,也出了铺门。
现在不是与他们相见的时候,到处都是辽国人的斥候。
她最担心的是表哥和书染的安危,心里似打鼓一样跳。
阿松候在马车边,见月娥上了车,驾起马车“得儿得儿”回了羊坨城官署后院。
月娥下了车,慢慢走进了角门里。
她回到小屋,多日不见的玖眉正在屋里四处打量。
她站在门口怔了怔,很是不安地从玖眉身边走过,进了里屋。
玖眉将手中帕子捏得皱起一团,眼中一道冷意。
她想了想还是跟在月娥身后,轻声道:“娘子,其他婢女不懂宋语,王爷令奴婢来听候娘子差遣。”
“多谢王爷。”月娥冷冷道。
只要玖眉开口,她便觉万分不喜。
她还是回头,勉强扬起一个笑脸,对玖眉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到里屋,月娥拖着吓得发软的双腿,坐在靠窗的木榻上,一张脸愁成了苦瓜。
这样的时候,王爷偏偏安排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出现了,不会是他有所察觉吧?
她再一想,不会的,自己才刚刚知道表哥到了羊坨城,七爷怎会知道,他与表哥又不相识。
月娥的心七上八下,看着走进来默默立在一旁的玖眉,随口问道:“这张面具是你帮我戴的?”
玖眉微微皱眉,点头道:“是,王爷说戴上面具,娘子便于在外面行走。”
“确实甚好,我出门也省了戴帷帽,谢谢你。”
玖眉垂眸,也不言语。
她知道月娥的身份,尽管恨死她,但王爷令她侍候,她也不敢再妄动。
月娥见她守在身边,像根木桩一样,心里甚烦。她打了个哈欠,淡淡道:“我出去半日,也乏了,且先睡一会儿。”
玖眉闻言,瞄她一眼,轻声道:“好,娘子先歇吧。”
她转身掀开花布门帘,出了里屋。
月娥看着她的背影皱紧了眉头,身陷敌国,若不是自己对王爷还有用处,可能早就被她拆成几大块了。
她坐在榻上,想到一身飘逸出尘的表哥,为寻她跋涉千山万水到了这里,眼眶泛红,甚是感动。
也许所有的感情都抵不过这不舍不弃,千里救苦于危难的血脉亲情。
这座城里布置着十万辽军,沙漠里还有一支辽军骑兵部队,号角一响,他们交相呼吸,围追堵截。回去之路山高路远,困境重重,自己如何回得去。
她东想西想,一脸忧愁卧在榻上睡着了。
新逸站在布店门口与妇人拉家长,等来书染,当即告别了热情的妇人。
两人在小巷里找到了那家西夏人开的客栈。
小客栈没有前院,临街两层小木楼,旁边有个后院。新逸和书染进了一楼敞开的堂屋。
一位四十岁左右,留有山羊胡子,穿着灰布袍子的西夏人见来了客人,立刻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前。
“客官是要住店?还是要食饭。”
新逸听不懂他说的话,拿出一两银子放在他手上。
“我们是来投宿的。”:书染在旁轻声细语道。
掌柜的一听是宋人的语音,他这个客栈住过南来北往的游商,也住过宋国商人。
立刻接过银子,用半生不熟的宋语道:“客官,请跟我上二楼。”
跟着掌柜的上了木楼梯,便是游廊。新逸打量二楼,一排有四个房间,估计三个房间已客满,里面传来说话声。走到最里间,边上还剩一间客房,虚掩着门。
“客官,这间屋是最好的,每日包食包住,一两银子。”
“我们还有两匹马寄在别处,等一下可否牵到这里来,由客栈照料。”
“客官,你们两人住这间屋,后院再照料两匹马,须再加一两银子。”
掌柜的眨着狡黠的眼睛,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街市上有专门为游商照料马匹的马厩,一匹马每日只需十文线。他是欺生,断定这两个客官不知行情。
新逸点头,又拿出一两银子。从掌柜的眨巴着的小眼睛里哪里不知道他在占便宜,懒得跟他计较。
掌柜的见客人如此大方,立刻眉欢眼笑地收了银子,点头哈腰道:“客官,里面请,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在下。”
新逸点头,掌柜的微微躬了个身,蹬蹬蹬下楼去。
新逸与书染进了屋,掩上了房门。
屋里靠墙有一张大木床,挂着白灰蚊帐,靠窗有一张原木方桌,两把椅子,门边木架上放有一个装了半盆清水的木盆。
新逸边洗手,边急切地问书逸:“那马车去了何处?”
“马车去了官署后院,那妇人从小角门进去后,门就关闭了。她身后那些个路人是暗哨,见她进了角门,都各自隐去了。”
“你知道那妇人是何人?”
“何人?”
“她是月儿,虽然化了装扮,但她的眼神变不了,我知道是她。”
书染一面震惊,看着新逸闪耀的眼神,激动地问:“大少爷,我们终于寻到娘子了?”
这么久的寻找,他的心也跟着大少爷一样心急如焚,突然的喜讯使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眼睛看到大少爷那笃定的神情后,方才确信了。
“如今我已知道是辽军抓走了月儿,为何要抓她到辽国来,她为何又是这般情形,我尚不知情。但他们能从京城悄无声息地掳走月儿,可见非常人所能,定早有预谋。而今先不管这些,先救出月儿,带她回宋国要紧。”
书染不住点头,“大少爷,我先去将马儿牵来,晚间再去探一探那官署后院。”
“他们费尽心思掳走月儿,定不会掉以轻心,她的身边定里伏下了众多的辽军斥候和暗哨,你去要多加小心。”
他相信书染的鬼影幻步轻功若是前去不能探得月儿住处的一二情形,便无人能探得了,他也不行。
“好,如今确认了娘子还在,大少爷就放宽心些,我去探来情形再作打算。”
新逸点头,知道了月儿如今就在此处,自己与她共处一城,以后不管是生是死都在一起,他的心释然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们下楼先去进食,再去牵马过来。”
“好。”书梁开心道。
瘦了一圈的大少爷好些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一餐,今日他竟主动说吃饭。书染飞快地下楼,叫掌柜的安排饭食。
这个西夏的掌柜收足了银子,饭菜倒也安排得周全。
桌子上有一盘肉馍,一盆骨头汤,一盘熟肉,还煮了一盘青菜。沙漠地带,多以肉食为主,青菜难得,他也大方一回。
新逸吃了两个馍,喝了一碗骨头汤,又夹了些青菜,熟肉吃了,格外精神抖擞。
两人吃过饭,出了客栈,在街上慢慢闲逛,观察周边路形。
看到路边的商铺也随意买些物品,两人各自提个包裹,像那些到此城歇脚的游商顺带些礼物回家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