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了不是个好学的,贴身伺候她的婢女仆妇也同样没有好学之人。
八人当中识字最多的是绿衣绿丝,两人约莫能识得一二百通用字,再多就没有了。
让她们念经,与其说是折磨吉了,不如说是折磨她们。
经书放在眼前,她们也读不通,只能是白日女师傅为吉了诵经时,她们在一旁边听边死记。
转头再凭借着模糊的记忆,磕磕巴巴地捧着经书念给吉了听。
经书吉了不知读了多少卷,背了多少遍,若是婢女们能像女师傅那般念对,念全,她其实是能忍受的。
偏绿衣她们实在是百般错漏,每听她们念上一回,吉了都要在心中纠正一回她们的错处,当真是不如她自己念了。
于是,吉了最终还是亲自念了经,起码不用纠错了不是。
此时已是地节元年八月,吉了愿意念经后,主君是一日比一日高兴,府中气氛也一日比一日祥和。
在这种祥和又安宁的气氛中,在吉了每日不停的诵经声中,时间慢慢流逝,转眼就到了地节三年五月。
这一年,原是该像地节二年一般,平静度过。
但,万事不如人料。
主君计划是地节四年宫中采选时,送只只与娄娄进宫,不想,四月下意外得知了个好消息。
说来也巧,自元年攀附宗家不成后,主君就花费了不少精力与钱财,四处搜集打探消息,为的是他日顺利攀附上宗家小郎君。
不想,宗家还没结交上,竟先得知了太子舍人(官名)将为太子采选淑女的大好事。
经由太子舍人选送进宫,可是比宫中采选时便利多了,也好操作多了。
他们河东郡历来多美人,又离都城不远,舍人们必定会来河东郡的,来了河东郡又怎会不来舞阳呢?
舞阳的舞可是乐舞的舞。
(注1:真实的舞阳,夏禹时因邑在舞水之阳,故名舞阳。
注2:文中地名是作者随意定的,若有对应,也不是真指代哈。)
如主君所料,五月,太子舍人果然出现在了舞阳。
他们来得悄然,但世上透风的墙最是多,舞阳城内该知道的都知晓了。
主君只比旁人快上一小步,不过,是相当“幸运”的一小步。
舒雁进宫后,每月去慈幼堂施粥的活就交给了只只与娄娄。
她们二人娇俏可人,又能说会道,可比舒雁“讨喜”多了,美名也比舒雁当年传扬的更广。(加引号了哦,不要误解作者哦。)
若问舞阳城内的孩童,哪家有美人?
十人有五人会说,城北嬴府有美人,一株二艳,并蒂双花。
外人不知晓太子钟爱何种美人,太子舍人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娇俏可人已合了太子心意,不多见的并蒂双花就是喜上添喜了。
就在主君选好美人图,想方儿联系舍人时,舍人主动登门了。
见只只与娄娄果真如传言般,一株二艳,忙问主君讨了美人图,当日就命仆从快马送去了都城。
太子舍人可不只一位,谁先为太子讨得美人,谁可就算先立了大功,慢不得啊。
美人图是五月初九送去的都城,只只与娄娄是五月十四离开的舞阳。
主君就这么没费什么力,甚至连贿赂舍人的步骤都省了,轻易达成了目的。
他,喜不自胜。
……
三日后,五月十七,吉了十一岁生辰。
双喜盈门,合府欢庆。
本应比别处更欢乐的告春园,却难得成了府中最安静的地儿。
或者说,三日前,只只与娄娄离府后,告春园就已是府中最安静的地儿了。
别处不知情的奴婢以为,是吉了小主子因着两位阿姊的离开感伤,园中不好太过欢庆。
告春园的奴婢却是知晓,吉了主子与曾住园中的三位主子可都没有深厚的姊妹情谊。
亲近不多,隔阂也无。虽同住一园,但平日并不多交谈,情谊哪里会深。
是以,吉了主子近日陡然转变的情绪,真是让她们摸不着头脑。
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吉了主子怎得就不高兴了呢?又怎得连自己的生辰都不愿露出个笑模样呢?
都是喜事啊,主君欢喜的很,府中奴婢也都高兴着呢!
最早来到吉了跟前伺候的绿衣绿丝,倒比旁的婢女看得清楚,主子不像是不高兴,反而像是愤怒。
愤怒?因何愤怒呢?绿衣绿丝想不明白。
两人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她们只觉这样的主子有些陌生,有些让人不敢靠近。
可怎么会呢?主子再是和善不过的,虽很少与她们玩笑,待她们却是再纵容不过的。
两人试探着像往日那般,凑在吉了身前,与她说些府中的趣事,想哄她欢颜,可话根本说不出口。
吉了又哪里需要她们哄劝。
轻轻瞥了眼支支吾吾试图说些什么的两人,心觉无力,一眼后收回视线,微微抬手,示意两人出去。
室内只余她一人了,吉了侧躺在榻上,闭目沉思。
愤怒。
她在愤怒什么呢?
不是早就知晓事情会发生吗?
只因为提前了一年又三月,就令她怒不可遏了吗?
可她是人啊。
喜、怒、哀、惧、爱、恶、欲,弗学而能的人情她都有。(七情,源自《礼记·礼运》)
她不比旁人少什么,反倒,比旁人更多了什么。
她为何不能愤怒?
知晓结果为何就不能愤怒?
改变不了结果又为何不能愤怒?
与她无关,就不能愤怒了吗?
可又哪里与她无关,她们的今天不就是她的明天吗?
舒雁是一,只只与娄娄是二,嬴吉了便是三。
比起舒雁,只只与娄娄的经历为何更让她愤怒?
原因简单,因为后者更赤裸,更丑陋,欲望展现得更淋漓尽致,便就更令人愤怒。
正当吉了思绪万千的时候,罪魁自己来了。
一来,先在外间作起了戏。
只听他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不过离府两日,你们这些个奴婢就敢慢怠我儿。
大喜的日子,竟恼得我儿气闷的不愿出屋。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将园内的婢女仆妇好一通斥责,他又推门入内,见吉了背着身侧卧在榻上,顿了顿,移步上前,做关切状。
“我儿,心中有苦闷,尽可说与阿爷听,阿爷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