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首大人,敢问……锦都内的百姓是我孟章子民,难道锦都之外的百姓就不是我孟章子民了吗?”卞沧临转过身去反问,语气平淡,可气势迫人。
“……臣惶恐!”谢闻达赶紧低下头,“臣深知殿下心怀天下百姓,可……规矩就应该是规矩,总不能任由一时之怜悯,而乱我孟章之国法!”
“侍首大人言之有理!既然流民及随浪者不能草率登入锦都户册,那么按孟章国法,户司该如何妥善安置?”
“这……”
“谢大人身为户司侍首,却只知驱逐,不懂安置……我看大人比起户司侍首,更适合去边境任个先驱军领印!”
卞沧临目光犀利的瞪着瑟瑟发抖的谢闻达,仿佛一只正在戏弄猎物的黑山豹。
“行了!”玄曦皇帝突然发声:“这里是青龙大殿,不是街头巷里!说可行之法!”
“回父皇,儿臣昨日去了一趟锦都城守府,这是城守官的议报。”卞沧临将怀中的议报递给一旁的侍官。
皇帝仔细翻看完,放下议报,看了看自己儿子,问:“要把柳条巷重建一事交给商户筹办?”
“回父皇,柳条巷原本就是商贩的经营之地!只有交给他们,才最为合适。儿臣已拟好奏报,柳条巷一众事宜,由户司、城守府负责统筹解难、谨禁司负责监察。待户司、城守府敲定执行商户后,再由商户负责其筹措用资、规划及修建!至于现居于柳条巷中的各类流民和随浪者,也可按侍首大人的意思,暂缓入锦都户册。先交由商户择选雇工,待雇帖签定,再交由户司入册。未被择选的,由户司负责妥善安置……当然,若户司没那能力,也可交给我这个太子办!毕竟我这个孟章太子……心怀天下子民!”卞沧临一边把手里的奏报呈交上去,一边斜眼瞄了一眼身后的谢闻达。
皇帝看完他的奏报后,取出帝玺重重盖下,然后对身边的侍官说了声:“退朝吧。”便起身走了。
卞沧临接过侍官还下来的奏报,转身交给身后快憋笑笑死过去的褚苍浔,叮嘱道:“谨禁司监察务必仔细周全!”随即,也赶紧出了大殿。
銮驾上的皇帝揉着耳穴,隐隐笑着等追上来的卞沧临。
“父皇!”卞沧临行完礼,刚想上自己的车辇,就被叫住了。
“上朕的车!”
卞沧临一怔,偷偷看了眼自己亲爹的表情,然后爬上銮驾乖乖跪在一旁。
“跪着作甚?”
皇帝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官,侍官赶紧为他搬来了团蒲。
“怀里藏着两份报册,整整两个时辰隐忍不发……就等着谢闻达跳出来蹦跶是吗?柳条巷的事,查到什么了?”
“是苍洝查到的!从上月起,卫家宴请谢闻达不下五次。前日得到的消息。”
“办得不错!不仅省了税金,还避免了府衙官员的筹划不合民意,有点模样了!只是这阴阳怪气又了上一层,是在谁那儿修炼的?”
“……”
“你不讲我也知道!风不止说,那小丫头可牙尖嘴利的很!但是我记得之前她在宫里时,很乖顺,不是吗?!”
“乖顺?这两字她就没一个是靠得上的。”卞沧临嘴上虽损着她,但脸上挂的却都是宠溺。
“……”皇帝看着他的神情,渐渐冷下笑脸,开口问道:“若万一……你发觉她不是太子妃最适合的人选……会割舍掉吗?”
卞沧临听完愣了一下,看向父亲。
“我卞沧临的妻子,只能是她!就算她成了我在这世间最难的难题,我也会想尽方法解决!”
皇帝对上他的双眼,盯了好一阵子,然后又淡淡的笑了起来:“若实在解决不了……割舍,也是方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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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青回到悦园,刚进门就发觉园中气氛不太对。她拉住齐川悄悄问道:“小川哥哥,园子里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些人来?”
齐川拍拍她的脑袋安慰道:“不用担心,都是来保护阿姐和咱们园子里的人的。”
水青乖巧的点了点头,但还是不自觉的捏紧了齐川的衣角。
齐川见她还是紧张得不行,抓了抓脑袋想了想,决定说些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你知道吗?阿姐又救回来一个人。诊治过你的那个老医士说阿姐这是得造出天般高的窣堵波。”
“什么是窣堵波?”
“就是浮屠塔。我昨日去查阅了古神授书丛录,找到了一卷讲教宗经卷的,里面说,这窣堵波内会埋藏佛陀舍利,堪比佛陀本尊!因此,浮屠塔又叫功德聚。因此才有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楚琰姐姐岂不是……已经造了有十四级的浮屠塔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一个小女娃,还懂算术!”齐川指着她的鼻子大笑。
“齐川哥哥少瞧不起人!”水青瞪着她的那双大眼睛,恼怒的驳斥。
“好好好!我错了!”齐川赶紧闭上嘴,然而没一会儿,又眼珠子一转,问道:“想不想去看看阿姐造的那一座浮屠塔长什么样儿?”
水青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就这么避着人眼,牵着手一路往歇脚房摸去。
拉开木窗,四只眼睛悄咪咪的冒了出来。
房里的人正背着身躺在床榻之上,似乎睡得正熟。
没一会儿,那人翻了个身,脸露出来被水青看了个正着。
“啊!”她差点惊呼出声,吓得齐川赶紧关上木窗,拉起她就开跑。
直到跑进欢居,才停下脚步来责备道:“你、你、你……想吓死我啊!”
“对、对不起,齐川哥哥!”水青拍着胸口喘着粗气道歉:“那、那个人我认识!他、他是我们村季家老爹的儿子,祗寒大哥哥。”
“季祗寒?你们在说谁?”慧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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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慧玉房中,水青和齐川一人灌下一大碗凉茶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的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听得云里雾里的子阳慧玉好一阵儿,才从中理出了一点头绪来:“水青,你是说我救回来的那个人,是你谌周的同乡?”
水青点点头。
“他叫季祗寒?”
水青又点了点头。
“已经失踪六年了?”
“嗯。”
“那……他父亲呢?”
“……水害时,被淹死了。”
“他母亲……”
“他母亲在他出生后第二年就病死了!季大哥哥很可怜的,还不会走路就差点被他阿爹拿去卖钱,后来是因为被村里人发现了,去县府告发了他,他才断了卖儿的念头。这些,是我听我母亲跟人闲聊时听来的。不过六年前的事我倒是亲眼见得……那年刚入春,他阿爹在别人家里喝醉了酒发酒疯,拿了柴刀满山追着砍他。村里人都劝他去外县的表亲家躲躲,可那一去,他就再也没回过村子。”
“水青……你……确定没认错?”慧玉又确认了一遍。
“不会错的。季家跟我家是邻居,而且季大哥哥离村前,还在我家躲季家老爹躲了五六日。我的名字还是季大哥哥教会我写的。”
“他还认字?”
“我两岁那年,县府曾委派过识字先生去村里教过半年认写。只是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水青默默的低下头,眼里有委屈,也有渴望。
慧玉摸摸她的头,笑着对她说:“你若想学,楚琰姐姐教你便是!我这里授课时你都不来,我还以为你对识字习文没有兴趣呢!”
“我……我没有币子交私学费。”
“傻孩子!你看我的样子,像缺吃缺穿,缺币子花吗?”
水青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齐川这时接过话来说:“用大公子的话讲,我阿姐除了偶尔缺缺心眼儿,其他啥也不缺!”
慧玉翻了翻白眼,呼了他一巴掌,叮嘱道:“明日去给水青备一套笔墨纸砚!”
“阿姐就放心吧!一定备得妥妥当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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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慧玉就排好了桌椅,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米糕和热汤,等着来听课的娃娃们登门入棚。
结果最先跨进门槛的不是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山雀,而是一身青绿的南存策。
“南大人?”
“楚姑娘!”一边行礼,一边不管不顾的径直朝她走去:“这是坊耘巷前日才开的新店出的花点,我特意送来给你尝尝鲜。”
“花点?”慧玉一脸疑惑的看着他取出一只长盘摆上石桌,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碟一碟各式造型的花点摆进长盘。
“这是桃花酥、玉兰酥、核桃酥;这是鲜花饼、鸣蝉饼、飞雀饼;这是云丝糕、紫枫糕、海石糕……”
慧玉看着桌上宛如画卷的花点,两眼放光:“这是哪家的特色,如此华美!”
“是坊耘巷的山海籍,店主新创的小食糕点!我看着新奇,便想让你也瞧一瞧、尝一尝!”南存策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递去筷子。
可惜慧玉还没来得及动筷子,身边立马被涌过来的小山雀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哇!这是什么呀!”
“楚琰姐姐,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好看?”
“楚琰姐姐,这些是吃的吗?”
“楚琰姐姐……”
“楚琰姐姐……”
慧玉被叫得头晕脑胀,只得举起筷子大喊了一声:“停!排好队,一个一个的来尝。”
小山雀们果然立刻闭了嘴,一个挨着一个的排好了队伍,等着慧玉投喂。
“想月,想吃哪个?”
排在第一个的双髻女娃指了指长盘里的玉兰花:“楚琰姐姐,我想吃这个。”
慧玉忍痛夹起一朵玉兰放进她的小嘴里:“好吃吗?”
“好吃!”小女娃笑逐颜开的捂着嘴跑掉了。
“楚琰姐姐,这盘子里的花鸟山石,都是可以吃的吗?”第二个孩子羞涩的问。
“嗯,都能吃。”
“我……想吃那朵白云!”
“好嘞,楚琰姐姐帮你夹。”
就这样,长盘里的花花草草,虫虫鸟鸟……就连一块‘石头’渣都没剩下。慧玉看着空荡荡的盘子,欲哭无泪。
“……楚姑娘,我明日定会再给你多带些来!”南存策看着她失望的表情,凑上前去许下承诺。
“大哥哥,你明日还来呀?”想月舔着嘴,扯了扯他的长衫。
“……啊……嗯,还……来……”南存策瞪着她抹过嘴的脏手,满眼嫌弃。
“大哥哥可以多带着花花饼吗?我不喜欢小虫子!”
“想月,”慧玉看出南存策的不舒服,拉过女娃娃,擦了擦她手上的食物残渣:“现在该去做什么了?”
想月抠抠脑袋,回道:“习字。”说完,便跑进棚子里,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认认真真的取出笔纸,端坐好。
“南大人,万分抱歉!孩子们还太小,仪态举止还不够得体。”
“楚姑娘可别这么说!”南存策赶紧摆摆手,奉承道:“看得出来,他们被你教导得都很乖巧。”
慧玉实在不想再同他站在院里浪费时间,便替他收拾了食盒,行了别礼:“授课的时间将到,想必南大人此刻也有公务在身,楚琰就不耽误您了,慢走。”
“不耽误、不耽误!”南存策接过她递来的食盒,抬起头去偷偷看她:“那……明日……”
“楚琰姐姐!”突然冒出来的水青大声招呼着。
南存策循声望去,正好看到后院门处,那个他也曾跟着救过的小女孩领了个人过来。等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南存策眼中不自觉的闪过了一丝惊讶。
“楚琰姐姐!他真的是季大哥哥,他记得我!”能在他乡遇故人的水青兴奋的叫着:“他真的是季大哥哥!”
“是吗?看来这位公子总算是恢复了记忆!”慧玉淡淡的回应着,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季祗寒。
“看到水青,就回想起在凝岭村往事。”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又冷冷的瞟了瞟她身旁的南存策,抬起手行了谢礼:“季祗寒多谢各位相救!”
南存策眯起眼睛,歪着脑袋打量起他:“这位公子……很是眼熟啊!”
慧玉看出南存策的怪异,于是开口问道:“南大人见过这位季公子?”
“许是……见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