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列岛位于大员与福建之中,距大员约百里,距福建约三百里。若是顺风,往大员半日可达,往福建一昼夜可达。澎湖列岛共有岛屿约60个,主岛与白纱、渔翁岛组成环状,中有内海,乃是天然良港也。”
军机处,居中正是澎湖列岛的沙盘,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袍官员拿着细长棍子正在讲解。此人正是沈有容的另一个儿子,举人沈寿岳。
举人可被举荐为官,沈寿岳在登莱担任总督袁可立的幕僚,而今校哥儿改了制度,幕僚不再为“东家”雇佣的私人从属,通通编入体制吃公粮。沈寿岳于水师后勤有功,而今也是个七品官了。
“列岛不定时居住有大明渔民近千户,以捕鱼、捕捞珊瑚为生。此次澎湖巡检司遭红毛突袭,有守军与岛民乘夜出海,逃回福建,言红毛抓捕渔船岛民,以为奴隶,筑墙建堡,侵我国土。”
沈寿岳说得很小心,抬眼一看,见皇帝点了点头,于是大胆往下说。
“所谓红毛,实为泰西之荷兰与英国两国之东印度商会。去岁陛下应允泰西人可来贸易,两国商人却不愿经由教会推荐,只想凭借船坚炮利抢占我国土,威逼我大明屈从,实在狂妄”
皇帝微笑一下,并不生气。沈寿岳于是继续往下讲解。
“此番两家东印度商会,共有泰西盖伦大船十二艘,兵士约三千人,其中一半为红毛,一半为其奴兵;另有与其贸易的大小倭寇海盗船四十多艘,约两千人,为虎作伥。”
这些信息基本都是真的,校哥儿不知历史上荷兰人何时来犯,有没有英国人,规模有多大,或者,都怪他这只蝴蝶煽动的翅膀吧。
“此乃国战!”
皇帝一开口,就定下了性质
“诸位阁老、尚书有何高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臣之见,泰西人从来对我大明不安好心。传教也好,通商也罢,归根结底只为坏我礼法、奴役我民、谋夺暴利”
沈潅沈阁老似乎隐忍已久,一开口就点炮。这话有点重,把孙如游老头儿都吓了一跳,不想,皇帝竟然点了点头:
“沈阁老老成之言,泰西人绝不可听之任之,叫他为所欲为”
作为后世人,校哥儿对白皮自有清醒认知,鸦片战争、美利坚枕木下的冤魂、文化侵略.......沈阁老说的一点都没错。
“老臣之意,我大明当紧锁海疆,驱逐泰西人,一了百了。”
校哥儿笑了
“陛下,是人皆有善恶之分,泰西人亦是,万万不可一棍子全打死.......”
一向被皇帝“禁言”的徐光启尚书不得不开口,但皇帝举手挡住了他往下说的话:
“泰西人的学术技艺,颇有可取之处,大明不必闭关锁国,固步自封。譬如......不可因担忧苍蝇蚊子,连窗户都不敢开了”
“陛下,泰西人终归是远忧,倭寇海匪却是近患。当年倭寇肆虐福建,吾家人东躲西藏,家母产臣于茅厕之中。及胡宗宪、谭伦、戚继光、俞大猷驱逐倭寇,好不容易海清河晏数十年。老臣这“厕子”的不雅之名,本就担一辈子了,竟然还要再见海上起忧患.......”
人道是叶向高阁老善于转移矛盾、调和水火,但他绝不是普通和事佬,开口颇有见地。
“叶阁老的意思,红毛与倭寇都该打。但,当如何打?”
“陛下整顿九边,效仿戚继光俞大猷之法组建新军,而今又扩充了水师,老臣并不担忧”
“叶阁老、史阁老、黄尚书都是福建人,当知倭寇之中亦有真倭假倭之分”
皇帝问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冷场,一贯刚直的史首辅开了口
“海寇之中,真倭少,多为冒充的假倭。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广东也好不到哪去,多有贫民下海为寇”
“首辅之意,我大明闭关好,还是开海好?对海寇招抚好,还是剿灭好?”
校哥儿图穷匕见了
“辽东、朝鲜之战,水师多有建功。若陛下欲扩充水师,可区分海寇,非大奸大恶之人可以招抚.......”
“至于开海......眼下大明有辽东、西南、蒙鞑之患,国事未稳,还需从长计议”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提到开海了,从未得到支持,首辅这样的回答,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再看一干老大臣的表情,校哥儿心中有数了。
“沈卿,登莱水师可有什么收复澎湖的方略?”
沈寿岳拱手向前,继续讲解
“正德十六年,六艘弗朗机战船侵占东莞屯门岛,我大明水师4000众,50余船与之对战,无奈泰西船坚炮利,大明水师以众击寡,却僵持不下。后来见泰西船大掉头不易,改为小船纵火围攻......”
“而今荷兰人刚侵占澎湖,立足未稳,我大明水师当携带大量纵火小船,一鼓而下.......”
这一段,本就与校哥儿推演过,所以他在意的,只是一干大臣的反应,若无详尽讲解,他们根本就听不懂,很好。
“朕查阅宗卷,万历三十年倭寇侵占大员、万历三十二年荷兰人侵占澎湖、万历四十五倭国侵占大员,均叫沈有容将军击溃,朕的意思,此战,就以沈将军为统帅吧”
一干老大人们都觉得挺有道理的,首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刘一燝阁老
“陛下,依祖制成例,当由文臣领兵”
“祖制成例?太祖还是成祖皇帝?”
“陛下,文武相济,此为制衡也”
还是那刚直的史继偕首辅,话说得好听,实际上是,文臣们并不想放弃支配武人的权利
“海战不同陆战,主帅若不在前线战场,如何决策?”
校哥儿叹了一口气
“若是担心武将不可制,那就效仿成祖皇帝,以内侍为水师之帅,如三宝太监先例”
皇帝又漫天开口了,老大人们只能就地还价。
“当以山东兼登莱总督袁可立为主帅,但沈有容有临机决断之权”
叶向高很快给出了一个最佳方案,沈有容是事实的主帅,袁可立挂名。
皇帝脸上神色一展,但很快平静了下来,思索片刻方才开口
“可行。只是袁可立刚上书,谏言天津、登莱、上海、明州、月港、广州设立市舶司.......”
怎么皇帝又绕到开海这件事了,真不爽利!史继偕也只能回应
“如陛下所言,内阁当商议,能否找一两处作为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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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还在运筹帷幄,如何趁红毛立足未稳打一场突袭,但前方却已燃起战火。
荷英联军,打得也是同样的算盘。乘明人准备不足,声先夺人,好为今后的谈判争取更好条件--突袭澎湖之后,他们就派了三艘船前往福州,要求通商,然后被福建巡抚商周祚第一时间驱逐。
年初蒙鞑劫掠榆林卫,《大明时报》造过一番声势,范我国土者虽远必究,再难也要打,然后就哐哐开战了。总而言之,新皇帝对内宽仁,对外不怂,一省大员商巡抚,这种观察力和领悟力自然是有的。
中左所,也就是厦门岛,海风吹拂,阳光明媚。
福建多山,许多地方冬季湿冷,而到了夏天,福州更是有名的火炉。唯独厦门岛得天独厚,是亚热带海洋气候,冬天不冷夏天不热,除了夏秋之间的台风袭扰,其他时间恍如天堂。
这人间天堂,此刻冒起了烟火,半个时辰前,海上哨船燃起了烟柱,随后一丛白帆逼近,那是红毛的泰西船。
双方都吓了一跳。驻军虽有准备,没想到红毛如此嚣张,这么快就打上门来;荷兰人的情报之中,厦门岛的主力战舰最多福船二十艘吧,但眼前帆影连绵、层层叠叠,中大型船只足足一百多艘。其中竟有三艘盖伦船,挂着大明水师旗号。
厦门的战船确实没那么,多出来的,当然是沈寿崇的移民舰队了。
而荷、英两家东印度公司的联合舰队,有八艘盖伦船,装载不到两千人的白人士兵与雇佣军,还有二十来艘福船、海沧船和其他杂船,属于与他们合作的海盗带路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红毛人发起了攻击,目标很明确,明人的三艘盖伦船。擒贼先擒王,这三艘船与他们战力相当,都是排水量六七百吨,装载的大约也是三十二门舰炮、两三百名士兵。至于明人的福船和海沧船,排水量只有一两百吨、舰炮最多也就十来门。虽然明人也有很大的福船,但这种船速度和灵活都不如盖伦船,也装不了大火炮,不足为患。
但明人舰队排出了奇怪的防御阵型,大船之前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船,叫红毛人很难直接攻击。
这时代的海战,因为命中率感人,一般要靠近到两三百米才能有效对轰。所以红毛必须越过这些小船的阻碍,方法很简单,撞翻就是了,用炮打是打不准的,除非靠很近,用散弹,逐一“打蚊子”。
盖伦船们并没有撞上去,因为在它们靠近之前,这些小船上冒起了火烟。荷兰人也是做过功课的,知道明军当年就是依靠纵火船打赢的屯门岛之战。于是一顿旗语交流,几艘海盗船率先入场,做起了清扫工作。
战斗的前序,变成了明人对明人,海沧船和福船们之间的对战。半个时辰就分出了胜负,带路党们损失惨重,二十几艘船,回来的不到一半。
不知为何,明军的福船与海沧船火力充足,用的竟是类似于泰西人的打法。双方接近到百米左右,明船就横过身子,露出侧面的火炮孔,随后嘭、嘭、嘭、嘭的一顿输出,打得对方措手不及。这些火炮看起来都是九磅或更小的,但同时有十门左右在输出,也就是说,明人的福船至少有二十四门火炮。
这样的火力,很容易崩裂船舷,但明船并未发生,荷兰人不得其解。
至于仆从军的海盗船,火炮也就三四门,效果还不如使用大抬铳,他们主要靠接舷近战,却根本无法近身。
主动近身的是明军的小火船。这些小船狭长快速,大小不一,有帆无帆的都有,但都配有船桨:长的大约有十几二十人在操作,密密麻麻的船桨同时在划水,犹如疾走于海上的蜈蚣;短小的如同水蚤,四人,甚至只有两人操作,随着波浪蹦蹦跳跳。无论蜈蚣还是水蚤,一旦挨近了就紧咬不放,随后水手弃船入水,敌船冒起熊熊火焰,想来船上装有钩刺、配有难以浇灭的火油。
海盗船很快退出了战场,他们只想跟着红毛做点生意,发发利是,没有拼命的意思,谁知一个回合,本钱都折光了。
正当红毛船一筹莫展的时候,明军犯了个错误,变阵了。大船在前,小船在后,变成了雁形编队,雁头,自然是那三艘盖伦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