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王”就这么被姬成凰给捎上了。
一人一狐一剑,在东海一闯荡就是好些年。
姬成凰逐渐褪去稍显稚气的面庞和身姿,像棵挺拔的小白杨,长得阳煦山立,温文尔雅。而小狐狸在这些年里也被她养得油光水滑,修为也蹭蹭往上。
直到他长出第二条尾巴的时候,姬成凰盯着这大尾巴看了一阵,方才意识到自己捡回来的这只小狐狸血脉可能不太一般。
“师大王”不是普通的狐妖,他是九尾狐。
九尾狐是传说中上古的大妖,按理说早就灭绝了,倒是不知道小狐狸这一身血脉是哪里来的。九尾狐是百狐之王,别说,小狐狸这条“师大王”的名字起得还蛮贴切。
但是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这只骄纵又贪玩的小狐狸实在不像是传说中的百狐之王。
姬成凰趁着小狐狸还在为自己长多了一条尾巴而发懵的时候,两手穿过他的腋下,握紧他的前肢,将小狐狸一把提溜了起来。
小狐狸火红的耳朵动了动,睁着一双茫然的紫色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两条毛茸茸的尾巴松松的垂着。
姬成凰看了他一阵,忽然说了一句:“冒犯了。”
而后一低脑袋就埋进了小狐狸柔软的肚皮,温暖又柔软的触感拂过姬成凰的脸庞,她没忍住又使劲蹭了几下。
小狐狸:“!!!”
小狐狸气急败坏,浑身的毛都嗲了起来,四肢齐用的去抓她:“姬成凰!你个大变态!”
场面一时间鸡飞又狗跳。
某天,姬成凰带着小狐狸解决了一群邪祟,一人一狐从林间迎着落日御剑往外飞。
小狐狸四肢并用的抱紧了姬成凰的脑袋,一身皮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探出一点脑袋去看那个挂在他们面前的红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姬成凰,你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姬成凰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闻言回他:“是红色的。”
小狐狸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一到人前,就得把眼睛变成黑色的啊?”
姬成凰愣了一下:“……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喜欢红色的眼睛。”
像她这样赤红色的瞳仁,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就是灾厄的象征。姬成凰幼时没少因为自己这对眼睛遭人唾弃,于是也学乖了,在人前就会将瞳色遮掩。
“红色哪里不好看啦?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啊!”小狐狸气鼓鼓的反驳道,“我的皮毛就是红色的,可好看了!”
“你的眼睛也好看死了好吧!”
“你看我们面前这落日。”小狐狸忽然变得很认真,“你的眼睛就是这样的色彩,像朝阳,像红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姬成凰被他说得一愣,一时间也想起了过往。她那师父将她提溜回山头的时候,同她说上古有叫做凤凰的神兽,他们的眼眸就是赤红色的。赤色的眼睛不是灾厄的代表,那是力量的象征。
所以在之后,她便拥有了“成凰”这个名字。
小狐狸挥着前爪,还在得意洋洋道:“你的眼睛跟我的皮毛多配啊!”
姬成凰闻言笑得眉梢弯弯,应和道:“是是是,配得紧。大王说得对。”
小狐狸随着年龄的增长,终于在某日发现了自己取的名字“师大王”实在是傻气到家了。
他到了姬成凰面前一通吱哇乱叫,跳上她的书桌,缠着她要给自己起个好名字。
姬成凰那会儿正翻看着一首佛偈,上面写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她心中一动,本想说“师无尘”怎么样,但又想了一下,最后说道:“‘师少尘’这个名字怎么样?”
她希望自家这只小狐狸能心如明镜,永远干净澄澈,不染尘埃。可这世间红尘滚滚,又哪有一点尘埃都不沾的道理,这一点倒也不必学那些尼姑和尚,于是姬成凰心思转了一圈,起了个“师少尘”的名字。
她将自己的思考告诉了小狐狸,小狐狸听着听着眼睛都亮了起来,三根大尾巴摇得贼欢,当即拍板笑纳了这条名字。
此后小狐狸便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字。
又过了几年,姬成凰和师少尘走遍了整个大陆的东部,就连那海上的蓬莱仙山也去闯过了。姬成凰觉得师父当年布置给她的任务也差不多完成了,于是她带着肩头上的小狐狸便踏上了回程。
师少尘已经能化作少年人形,但还是习惯性的化成站在姬成凰肩上的一只小狐狸。
在回程的路上,姬成凰少有那么鲜活的时候,同师少尘兴致勃勃的谈起她那个不靠谱的师父:
“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见到什么都往山里捡——不过她只捡了我这么个徒弟。”
“师父整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每隔一段时间会下山一次,带回来山里头小妖们想要的东西。”
“我幼时的三餐有段时间都是兔姨做的,但是她就只会做凉拌青菜和凉拌萝卜,无论怎么喂我,我都是一副奄奄的样子。”姬成凰想起来小时候的往事就想笑,继续道:
“某天我师父起床伸懒腰的时候,看见我瘦得跟条玉米芯子一样,三餐就改让黄鼠狼大哥给我做了。他做的烧鸡可好吃,等你也去到我们那里,也让他给你做!”
“蛇叔经常化出原形让我荡秋千,牛叔会教我做木工,羊大姐会带着我一起种花。”
“他们都很友好,你去到我们那里,大家肯定都会很喜欢你的。”
趴在她肩上的师少尘听得一脸向往,抬起爪子抹了一把口水:“我要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姬成凰:“没问题。”
可惜他俩兴高采烈的心情在见到这座山的时候戛然而止,这座本该被禁制包围的山突兀的裸露了出来。
山间的树木稀疏,还有不少被破坏的痕迹,放眼望过去有好些都是被拦腰斩断的,全然不同于姬成凰当年离开时的模样,而且仔细看的话,这些破坏也有好一段时光了。
姬成凰那点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她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御剑直往山间而去。
师少尘也知道很可能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情,趴紧在姬成凰的肩头不出声,不希望给她添乱。
阳光自稀疏的树叶缝隙间洒落,往昔那些漂亮的小木屋早就腐朽崩塌,爬上了青苔和藤蔓。他们飞速穿过林间,掀飞一地落叶。
师少尘扭头往旁边看去,看到了倒塌木栅栏上挂着的一具长长的白骨,靠近地面的骨头发烂发黑,旁边还有块白色的头颅骨,他看出来这应该是个蛇头。
他忽然就想起姬成凰方才在同附近那个城镇的镇民打招呼的时候,那些人脸上讳莫如深的神情。
姬成凰他们一路上见到了好几副白骨,她的心由原先那一点归家的踌躇和期待,彻底坠入了深渊之中,在看到山顶上那具白骨的时候,姬成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这具风吹日晒的白骨之前。
师少尘自她肩上跳了下来,束手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平时端方又温和的人,狼狈的跪到地上,颤着手朝面前这具骷髅喊了一声师父。
可是不会有人应她。
姬成凰的师父半跪在地,两手牢牢抓住一把生了锈的铁剑,身上的衣袍早在日晒雨淋里消融,只留下一副摇摇欲坠的白骨。那头颅却依旧昂着,透过那一对空洞仿佛在望向一些很悠远的东西。
姬成凰不是傻子,她想起了当年被师父送下山的情形。她就那么将自己的佩剑交给了她,拍了拍她的肩头,告诉她说这个是镇山之宝,以后就交由她来保管了。
姬成凰不由得想,是不是当时师父就知道了后续会被围剿的结局?
她抬手包住了师父握住剑柄的手,掌下的白骨早没有了从前的温度,生机不再。在她缓缓松开手的时候,整具白骨便哗啦啦的倒塌了下来。
姬成凰这个在师少尘眼里天塌了都屹然不倒的家伙,跪在地上垂着脑袋,豆大的眼泪就这么从眼眶里砸了出来。
她死死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
师少尘被她这一哭吓得要死,顿时化作了人形,一袭红衣垂落下来,自己的眼眶哗的就红了,也跟着跪在她面前,抬袖去擦她的眼泪:
“成凰,成凰,你别哭啊……”
他见姬成凰还是止不住掉泪,彻底化作了原形,变成了一只三米多长的火红的狐狸,轻轻的将她卷进自己柔软温暖的肚皮里。
师少尘小心翼翼的圈着姬成凰,边安慰她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姬成凰低着脑袋,她想起了下山这些年的经历。她见过人族的贪婪和狡诈,却也见过他们的苦处和善意。她见过妖族被觊觎和欺辱,见过他们温柔善良的一面,却也见过真正的凶妖。
她的确是个七窍玲珑之人,也清楚自己很多时候都在逃避,在面对这些不公时选择了视而不见。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刚下山的那会儿怀揣着能让人族和妖族和谐相处的想法,很快就撞得头破血流,于是她学乖了。
姬成凰像是陷入了人妖两族的缝隙之中,陷进了他们的血海深仇里。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芽苗,在见到师父的白骨时终于一哄而上,席卷了全身,她不由得想:“这是个什么世道呢?”
“这个世道该是这样的吗?”
她心中其实有答案,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么个念头:“既然这世道不公,那就由我来改变。”
她要和缓人妖两族之间的关系,她要这世间没有妖仆的存在,没有用妖族血肉炼就的丹药,要恶妖不再对人族怀揣极大的恶意,肆意伤人。她要两族之间和平共处。
于是姬成凰缓缓抬起了头,对上师少尘那对忧心忡忡的紫色眼睛,认真的同他道:“少尘,我想改变这个世道。”
“师父做不到的,我来替她做。”
师少尘跟在姬成凰身边那么多年,早像黏皮糖那样,赶都赶不走了,他那三根大尾巴圈住她的腰身,整个狐狸又将她卷紧了些,毫不犹豫道:
“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要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
………………
没有谁天生就是操纵人心的好手,也没有谁生来就能轻易周旋在血海深仇之中。
姬成凰和师少尘一道,撞了无数的南墙,吃了无数的暗亏,遭了无数的罪,一路摸爬滚打,这才从数不清的经验和教训之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一人一狐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艰难的一点点成长,相互扶持,等到最后几乎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姬成凰终于蜕变成了能轻而易举行走在人性上的一把好手,闲庭信步的游走在各方势力之中,构建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将自己的想法落到实处。
而昔日骄纵的小狐狸也褪去一身稚气,学着姬成凰变得沉稳许多,一手幻术使得炉火纯青,同姬成凰配合得当。
一张嘴倒是变得毒舌不少,但都是对着姬成凰以外的人。
他们排除万难,与很多道同志和的人和妖一道,在这东海的蓬莱仙山之上创立了蓬莱阁,无论是妖族或者人族都能来到宗内修习。
师少尘没有来到明面上,很多事情都是暗地里干的,但稍微熟悉他们的人都清楚他功不可没。倒是不知道后来外头那些人和妖是怎么传的,非说蓬莱老祖同一个默默无闻的狐狸精在了一块儿,大家伙为了姬成凰这私事倒是吵成了一锅粥。
但两个当事人实在没受到什么影响。
最多不过在榻上的时候,师少尘抬手抚过伏在自己身上的姬成凰,用有些幽怨的语气告状道:“蓬莱老祖啊,很多人都说我配不上你。”
师少尘平时会亲亲热热的喊“成凰”,生气的时候就会喊“蓬莱老祖”,姬成凰深知他的性子,低低笑上一声,垂下脑袋在他的耳边道:“哪能呢,是我这个‘老祖’配不上你这个大王。”
在榻上格外骄纵的狐狸闻言就会给她来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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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寒舟和师少尘的谈话一直到了半夜,她倚在树杈上,吹着夜半的凉风,问他:“那当时蓬莱老祖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为什么……殒命的?”
对面的师少尘却不答话了,他抬手揉着太阳穴,过了半晌才道:“其实我也不清楚那日的事情,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时寒舟也没追根究底,换了个问题:“那她之后是怎么转世为大晋皇朝的那位皇太女的?”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成凰师父的那把配剑吗?”师少尘继续道,“这把剑叫涅盘,是它保住了成凰的一缕魂魄,让她得以转世。”
“但是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整整四千五百年的时间。我沉睡了三千年,却还是要清醒的等那么多年。”
师少尘这会儿还记得一开始跟时寒舟谈论的话题,又不忘初心的劝了她一句:“缘分千里一线牵,可这‘线’哪,不一定有多韧,要珍惜眼前人。”
“你多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