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日,王学十要上中学了,是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没有同伴,也不用给黄老三背书包了。那时,人多,初中学校装不下太多的人,五年级就可以考初中,也有能考上六年级,什么也没考上就回家修地球。
王学十比一般同学都小两岁,加之饮食冷热不均,脾胃运化不好,明显个人比别人矮个头,在一个班集体中是最小的学生。
学校通知书上写明:王学十同学,你被鹿山公社中学初一甲班录取,请自带行李、伙食,每月壹佰捌斤干柴前来报到,找班主任张立正老师。
王治山在马车上挂了二十斤大米,十斤青菜、一张草席,放着一条破旧的被窝和垫棉,显得十分明显。
王学十说:“父亲,这样拉着到了学校,同学们和老师都会说你穷得连像样的被子都拿不出来,他们会猜想要么你没本事,要么太懒。我倒是不会说你没本事。只是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想让别的同学说我的父亲是个怂人。我的意思是将草席和被子铺盖藏起来,没有人能看到父亲的寒酸。”
王治山说:“长大后,有自尊、虚荣、要面子了,爹不是寒酸,也不是小气,这些年都赔你三叔烧毁竹园的钱,再过三年就应该还完了。你看着,你爹的日子过得会飞起来,凭你爹的手艺和医学,加上那些土地,不要几年,我比解放前的地主富农日子好过。你爹这点精神,这点本事是有的。你只要好好读书,走出大山,跳出农门,爹就安慰了。再穷再苦,我就是将自己的裤腰带卖了,也要供你读书,不能像你哥那样,扶不起来的猪大肠。说起他,我冷冰凌擦屁眼,冷进脏头。爹就指望你了。”
王学十家的马是一匹纯黑马,力气很大,每次能拉许多东西。父亲想把他抱上车,他说:“不用你抱,我自己上,我没有那么矫情。”“你一周才回来,爹痛爱你抱一下,你只管背着书包,爹今天有的是力气,如果初中毕业你考上中专,成为国家干部,爹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说不定还会范进中举呢,高兴得发疯呢。”
父亲还是将王学十抱上马车上,姐、哥、两个弟弟既高兴又失落。(高兴是王学十考取中学,失落的是一周见不到他的人影。)母亲说:“学十,好好念书,别想家。”他们都用一种期待和不舍的目光望着王学十。母亲这么说着,王学会光着屁股,从母亲身后露出双手:“二哥,这是我给你留的核桃,这是在核桃树下捡的,你拿着,到学校吃,我还知道你藏核桃的地方,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等八月十五和过年一起吃。”学会知道王学十会藏核桃,他奶声奶气的说话声和举动神态,让王学十情不自禁而满目泪光。王学十说:“我的眼睛不争气,这么一下,就流泪了。”
父亲说:“走走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男儿有泪不轻弹,随便流泪,有什么出息,成什么气候。”
王学十低头偷偷用衣袖将泪水抹去,在绿色的袖子上留下湿漉漉泪痕,天蓝色的裤子也有几滴眼泪,在解放鞋上也有泪迹。
这是王学十上初中的穿着,他身上穿着的都是哥穿过的。哥哥长大了,衣服小了,裤子小了,哥哥的衣服裤子就算是王学十的,这是家里公认的规矩。过去王学十穿的鞋子是有洞的,是大哥穿的,哥只要一年一度脚就长大了,脚的大拇趾就从前端钻出来,在王学十的记忆中,只要大哥的大拇趾从前面露出来,他又可得到了哥的鞋子。
今天不同,裤子的屁股处,是新补的一块蓝布,解放鞋是父亲为了奖励王学十考上初中才买的。
王学十爬上马车,父亲一手拉着缰绳,拢着马车,一手握着皮鞭,在空中抽了一个响。他不是打马,好像是在鞭策,他从来不打马,黑马吹出一个响鼻,车轮滚动,王学十与父亲踉跄一下,马脖子下一个生锈的铃铛叮叮哨当有节奏地响起来。
王学十上学去了,刚走出农村的那刻,蓦然回首,读到他们的不舍,季节已进入秋季。他的收获是考取了初中,飞燕村的核桃树和柿子树也有了收获,枝头挂满了核桃和柿子,微风中枯黄的树叶围绕着枝头不忍离去,成熟的核桃不小心、调皮地掉落枝头,急忙从壳里蹦出来,愣头愣脑望着枝头无限依恋。
“你停下车,我拾一下这个落地的核桃。”
“你好好坐着我捡给你。”
父亲拾起来,递给他,他看着细嫩肉色的核桃,无限感慨在心中,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兜里,父亲又说:“什么叫瓜落蒂熟?小鸟长满翼毛就该飞出窝,自己出去寻找食物,瓜熟了,也要离开藤的,你长大了也要离开家,离开父母。”
王学十久久不语,听着父亲的话,抚摸着核桃,突然恐惧自己成长得太快,会不会越长大越不快乐?多了一份心思就少了一分快乐,这人要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啊。”
王学十:“爹,你怎么不坐马车?”
父亲:“不坐了,让黑马省点力气,待会好拉柴。”
王学十又突然问到道:“爹,这马重要还是你重要?”
“呀,这孩子,肯定是你重要。”就在此时马车爬一个小山坡,爹一只手在帮着黑马使力。王学十才知道此刻马比父亲重要,这匹黑马帮着他承载着许多肉体的负担。
他也知道他最重要,他能减少父亲的精神负担,但这才是开始,假如初中毕业考上中专,成为国家工作人员,父亲的“病”才会治愈。父亲将马车停在一个山口,砍倒一棵棵栎树,斧头砍向栎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声,父亲每砍一斧就会合着节奏:“嗨呀!嗨呀!”有点像江边纤夫拉船的号子。
父亲脸上渗出大粒汗珠,从箐沟边将碗粗的栎树扛到马车上,王学十不忍心看父亲这么辛劳,就试图帮忙抬些细小的,他在山坡的沟边摇摇晃晃的,急得父亲大声命令道:“放下,放下,坡陡沟深很危险,这不是你干的,你也不适合干这个,读书是你的长项,你背负着我们家族的梦想。读书有句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把书读成器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做。”
为了不惹父亲不高兴,他不得不放下肩上的栎树,回到黑马边。王学十对着黑马,用手摸它的脸,说:
“老黑呀!如果我王学十不把书读好也对不起你呀,你还要为王家拉车做贡献,很辛苦。为了把书读好,我负担不轻啊,你拉车我读书一起努力。”老黑马呜呜地叫出声来算是对王学十所说的一种肯定。
大黑箐是个巨大深沟,丫口子是座大山的凹口,是飞燕村到鹿山公社必经之路。在这山沟里,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塘,在上坡的路上,虽然没有积水,但满地都是馒头大的石头,人和牲口路过都显得脚下不踏实,不小心会摔倒。
老黑很争气,迈着坚实的步子,低着头,鼻孔里像烧开水的壶,喷着雾一般的热气,爬过了丫口子。丫口子是座很大的山,只要到这里都会感觉到这里的风劲,这里的风较大,好像不欢迎人似的,一个劲推着人,前进有些困难。如果人与牲口爬上山坡出了汗,一旦被无孔不入的风邪入侵,会伤风感冒,于是这里还有个别名叫“伤风口”,同时也是土匪出没抢人的地方。
站在“伤风口”,山的两面许多村落都跃入眼帘,秋高气爽,天是蓝的,偶尔几堆雪白的云在天上懒洋洋的,让你感觉不到它的走动。云想让这蓝色的天空多一点雪白,多一点浅色,多一点单纯,多一点浪漫与希望,此刻的蓝天与白云就只想留给人一个亮堂的心情与轻松,大概是为这个王学十上学,布置的一种场景,王学十很高兴。很远很远的山连着山,如墨如画,他和父亲似乎是光顾这个画面的游客一样,这里的山山水水变得亲切。
今天的鹿山中学很热闹,有许多辆马车停在操场上,大人们交柴、交菜、交粮。王学十看见一个上下牙都镶着金色牙套的、圆脸的、长着稀疏黄胡子的伙食管理员,向王学十和父亲走过来,他说:“谁家的“才”(柴)?赶快拿下来,太粗,太大,“大老粗'放在锅洞里面怎么煮饭?破开,破开,为了我们的孩子能好好地读书、吃饭,我们的“大老粗'就辛苦一下了。”然后一连放了两臭屁,很远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不爽的味道。
“爹,“大老粗”是什么意思,那老师说你是“大老粗'。”王学十问。
“他才是“大老粗”,你信不?从他说话的语言和长相中,看得出对方的文化不高,不是老师,可能是学校的帮手,可能是一年级毕业,“柴”都念为'才',等会儿柴都写成“才”了,他屁特别多,脾胃有病,胃强脾强,能吃但拉稀,还经常睡觉不踏实,腹胀难受,他才是“大老粗'。”
“是的,这位大哥有点神,你怎么看出我的情况,我胃肠真的有病。”刚才那位伙食管理员转头来说。王学十看到,吓了一跳,生怕他生气。
王治山说:“老师,你不生气?”
“不生气,我不是老师,是学校请来的伙食管理员,我的屁特别多,肚子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哦,原来如此,我是草药医生,是看病的,你皮肤苍黄,消化不良,眼红胡须黄是肝火重,平常脾气大,脾气不好,爱发火,肝气犯脾胃,你屁就多。”
“对对,帮我开点草药或处方,我文化也不高,就小学一年级。这样吧,你的'才'(柴)不用破开,我找几个岁数大的“大学生'来弄。医生,你家叫什么名字?”
“王治山。”
“王医生,你将米和菜弄到这边来,我称一下入库,'才'(柴)估三百斤不用称,菜票是五分钱一个。”
伙食管理员很快就这些入学的事办了,王学十拿住他开的单据,上面的“柴”真的写成“才”。
此时王学十偷笑一下,抬头望见,父亲正给伙食管理员号脉,王学十在不远处看到伙食管理员伸出的舌头,中间是裂纹苔,还布满一层厚厚的舌苔。王学十暗暗佩服父亲的“望而之,谓之神”的功夫,那时渐渐感到中医神奇与不可思议,对中医充满神奇的向往和深厚的兴趣。
王学十拿着父亲给他的五分钱一张的厚厚的菜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