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山头顶着篾帽,吱吱吱地,踏上去大屯的泥泞之路。豹子、狼、麂子的影子在他脑海里闪现,一个个冷战打上心头,没多少胆量去大屯村,途中要经过两条小河,一片茂密树林,还有一片乱坟堆。
这么想,脚下有些犹豫,但想到王二毛的遭遇,也就脚步迈出去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不管如何,今晚的通知要送到大屯村书记家。
雨下得不大,也就是牛毛细雨,摸黑路不是好走的。燃烧的火把,要是烧得快的话,就惨了,途中火灭了怎么办?火把烧得越快,人就要走快些。
几天来的雨水,给呜啦河的水涨了不少,翻滚的黄色细浪,哗啦啦往低处急流,这一片黄土地长年累月,不知被河水带走多少泥土。
王治山卷起裤腿,试着过河,水深到膝盖,提腿往前迈一步,有些艰难,上身摇来晃去,险些跌倒,每迈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后来,他感到在水里迈碎步,冲力不大,上身的稳定性要好些。
趟过小河,对面就是山坡,路弯来扭去,两旁的各种杂木树的枝叶,相互交叉支撑着,把小路的上空遮起来,深远的森林小道是黑森森的,偶尔从杂草间飞快逃窜出只野兔,弄得树叶沙沙地响,吓得他心往里缩了一下。越紧张越怕,胆小更怕,更重要的是心中有鬼,他也不敢回头望自己的身后及肩膀,总觉得身后有什么跟着他,背脊梁上,一股一股的寒气像毛毛虫,不停往上爬。
他心咚咚地跳着,他听老人说,走夜路不能看肩膀,肩膀上有一盏灯,要是看了,会熄灭,鬼祟会上身,于是脚步也比往常加快了。
前面是大屯村的乱坟堆,多少年来,这里埋下数千口死人,据说村里死于非命,不到三十岁,叫“短命鬼”,只能埋在这里。有冤案的“短命鬼”埋在这里不少,人们常说这里会闹鬼,还会像人一样哭。在飞燕村的山坡上,有人看到这个山坡有鬼火燃烧,有时火焰有几丈高,有时会窜来窜去。其实这是干燥腐殖土被夜风吹袭,飞扬起来,人们看到的是磷火。
有句话说,“在家怕鬼,在外怕水”,许多人经过这里,都不敢将眼斜着去看,怕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王治山经过这里,故意把火把吹得明亮些,壮壮自己的胆量。他竖着耳朵听自己“嚓嚓”的泥泞路上的脚步声。他心中明白,这就是乱坟堆。
不经意间,那些坟堆里传出来一种酷似人在夜间睡觉咬牙齿的声音,再往前走十多米,他心呀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地,仿若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心口闷慌慌的。
“呱啊!”突然一声怪叫。
王治山脑子像挨了一个闷棍,手一抖,火把散在地上,火星子到处飞扬,全身的毛孔都立起来,思维全都空白了,热辣辣的东西从两腿间往下流。恐则气乱,惊则气下,惊恐之余,膀胱括约肌失调,小便不出来才怪。
他楞了好一阵子,又从刚才的恐怖状态恢复过来,乱坟里“唰啦”一声,伴随着麂子的“啯喔”声,从山这边叫到那一边。此刻他才明白,这是麂子,他吓怕了,也学着麂子的叫声给自己壮胆,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坟里扔,看样子这下不怕了,嘴里骂着:“妈的,吓死老子了!”他又啊啊地大声叫唤,麂子变换着调子的怪声,越来越远。
他慌忙捡起散乱的火把,歪着嘴“噗嗤噗嗤”地吹,火苗又重新燃起来,照亮小路,自己冒着一身冷汗,终于趟过大屯村的小河。走进大屯村路口,村里的狗叫声从远处传来,算是对黑夜里陌生的不速之客的一种警告。各家各户都已经入睡了,不知道哪家的公鸡也奏响了夜里第一声鸣叫:“喔·······喔·····”要是在现在,一个电话一分钟就解决了,那年月落后与偏僻,可想而知。
磨了半天是这个结局,真是无言。可我们能理解,下雨路滑,不敢走得过快。大屯村的鲁书记一家人,因为白天干活,太累了。王治山喊了几句书记的尊称,不见回声,敲门也不起作用,此刻加上大雨声与狗叫声,淹没了他刚才的敲门声与呼叫声。
王治山也不是没想过,或许是对方听到,不想受到打扰,故意装着没听见,谁叫自己是富农,出身不好只得受罪,他用他母亲的话安慰自己:“努力活着才有希望,忍耐忍耐好事还在。”
书记屋檐下有个牛车,上面铺了些牛吃的干草,天虽然冷,可他那份睡欲却打败了勉强支撑起来的眼皮。他自己感到,瞌睡虫上身了,实在太困了,摇晃着疲惫的身躯,迷迷糊糊,一下倒在牛车睡了过去。
这一夜雨没停,下半夜还有些风。
大约五更时分,王治山做梦,梦见自己右脚手又麻又木,自己被冰块冻结了,怎么使劲用力地挣扎,也无济于事。
谁家吃奶的娃娃哭喊着,狗叫声又叫起来,王治山也醒来。天还没亮,这个时候,让人心烦。
身上破烂的衣服抵不住夜间的寒冷与饥饿。一个人在牛车上瑟瑟地抖着,伸手摸摸自己的肩膀,又酸又痛肌肤布满许多鸡皮疙瘩,冷冰冰的。蜷缩着的双腿,麻木得不能动弹。
天放出鱼肚白。
书记老婆披着凌乱的头发出现在门口,见牛车上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头上散落着牛草,年轻人全身像筛糠一样发抖,脸色青苍色,目光暗淡,清鼻涕糊在上唇,上下唇不断抖动,牙床撞在一起,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一种对别人,或者是对自己年轻时的可怜可惜,使得她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迟疑一下,走过去对年轻人说:
“你做什么事?”
“我送通知来的。”王治山说话时,像是大舌头说话。
“快进来吧。”书记夫人说。
穿破衣服的年轻人,脚手冰冻,有些麻木,走得非常吃力,他恨不得马上飞进家去,里面有温暖的空气。
好心的书记老婆,看着冻坏的孩子,同情心促使她爬上楼梯,找到几个鸡蛋大的土豆,塞在火塘里。
火塘里架起干柴,书记老婆用一根火柴,嚓地一下,点燃了柴火。火苗子射出的温暖,烤得王治山身上冒着热气。
起初,年轻人冷得不行,几乎将手放在火苗上烧,不一会儿,身上有些舒服,不怎么筛糠,顺手将鼻涕擦在袖口,可刚才烤火的手,现在却痛得他“呦呦”直叫。看来突然解冻,也不是件舒服的事情,但他仍然感到,虽痛但快乐着。
没燃烧完全柴烟,把屋子里笼罩着,王治山呛得打喷嚏,但不舍得离开温暖的可爱的火塘。楼上传来书记的吼叫声:
“这个婆娘,大清早,就不让老子睡个好觉,搞什么乌烟瘴气的?老子气管炎就是你弄的,这个憨婆娘。”
“老头子,上面送通知来,你快来看,昨夜就送来了。”婆娘喊道。
书记生气说:“什么破事?公社又发生什么大事,什么政治运动,昨夜雨这么大,还送什么通知?折腾别人,自己也不安生。”
书记翻身起来,披着棉衣,急切想知道通知的内容,他也不敢与政治开玩笑。
王治山已经闻到土豆的芳香,对饥饿的人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芳香味。什么是美食?什么最好吃的?就简单的两个字-饥饿。眼睛顿时有些明亮,不像从前的黯然。
书记的老婆,用火钳将火灰里那些黑不溜秋的土豆刨出来,放在嘴边吹吹灰,慈善地望着年轻人,伸手拉起年轻人的手,将黑家伙塞在他手中。
饥饿挡不住,还有美丽黑土豆的诱惑,他的喉结上下移动,很快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鼻根子一酸,热泪水仿佛冲破闸门似的往外涌。他哽咽说:
“谢谢大婶,这份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书记走下楼梯说:“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治山。”
“不认识我了?你爹娘呢?”书记说。
王治山说:“我爹当国民党兵,去了就没回来,我妈叫王修莲。”
“噢,我知道了,飞燕村大名鼎鼎的王郎中啊,你妈是好人啊!有这样的儿子不错,可惜成分不好,什么富农、特务、通匪,你们村瞎球搞,好斗!五湖四海的人搬家来的,就喜欢整人,新闻多。我不喜欢这个村子的人,村庄倒是风景好水也好。哎呀,通知拿来我看看。”
书记打开一看,扔在一边说:“什么又要开会,农业生产不好好,什么赶英超美,拔红旗“放卫星”,你看着,不饿死人才怪。”
他婆娘说:“老头子,那是文件,你是铁饭碗,说话做事要注意影响。”
书记说:“我一个农民,就喜欢实在,民以食为天,农民最根本问题就是吃饱肚子,过好日子。”
“你这脾气,要吃亏的。”
“去去,我的事你不要管,对了,小伙子,你多拿几个土豆回去,听说你们口粮不够吃,是吗?”书记说。
“是的,书记。”
“恼火了,这日子哦,不好过呀。以后说不定就是寅吃卯粮-断炊。”书记说。
王治山与书记又聊到昨天,飞燕村队长打人的事。
“这家伙,就仗着他老表赵老二在公社当领导,乱整。唉,仗势欺人啊,你看着以后没得好果子吃,唉,回去吧,小伙子,以后来送通知,你大声喊,使劲敲门。”书记说。
王治山趟过小河底,穿过大麦地,顺着大斜坡,赶直路,爬上飞燕村的山梁,回到家里,他将黑土豆交给母亲:“妈,我舍不得吃,这是书记家给的,我拿回来一家人吃。”
母亲望着眼前这个懂事的孩子,眼睛湿润了,她仿佛看见一个闪现着成熟、孝敬心的男子汉的面孔,把孩子搂在胸前,表达了一种安慰与肯定。
王治山没说出昨夜发生的事,眼睛也一样湿润。
王修莲说:“治山,去队长那里汇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