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年走出楼梯,向着上方走去。
外边依旧是灰白色的墙与灰白色的楼梯,不夹杂一点其他的颜色,除了他此时身上的黑色军装。
他开着终端,光屏上的冷光淡淡地洒在他俊秀的脸上,打在他的无框眼镜上反射出一层淡淡的光。
“已将人带到。”他在光屏上输入着。
没过多久那终端震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好”字。
江年盯着那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又输入道:“长官你真的不准备同他说吗?”
屏幕那头的人久久没有回应,像是没有看到一般。
江年垂下了眸,关上了终端,继续朝上走着。
傅冗的心思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不,更准确地说,是从一开始他就没看懂过。
他隐隐能感觉到傅冗对祁原的心意,毕竟没有哪个上司会为了下属造一个符合他审美的餐厅,也没有哪个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会因为对方要去冒险而极力阻止,甚至是要求让自己去,更没有哪个人会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人牺牲了而感到愧疚,将自己锁在高塔的禁闭室里数年为一日。
即使是像他这样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别人却又怎么看不出来,他想。
若是有人看不出来,就说明那个人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或者不在乎这个人。他这么觉得。
江年抱紧了怀中的文件,踏进了那个犹如禁闭室般的楼层。
“报告长官,我来递交文件。”江年点开房间的屏幕,向房内的人说明来意。
房门很快地打开了来,同方才他送祁原进来时一样,不过现在却少了一个人,显得有些冷清。
傅冗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前,桌边摆着厚厚的一沓文件。
浓密的黑发遮住了他那双蓝得深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着更加沉默与孤寂。
“放这吧。”清冷的声音传入江年的耳里。
长官到底是怎么想的?江年想。
就在五年前他们听到A-12师在离克塔利亚不远处的弗卡蒂兰森林全军覆没时,他力排众议率军攻入总统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颠覆了当前执政党的政权并扶植一个全新的政党上台,给当初所有在帝都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直到现在人们提起那天时,仍会感到恐惧与不可理喻。
而作为副官的江年又何尝不知傅冗当时的状态,终日的沉默与颓废丝毫不像一位不久前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领导人气势在极短时间内完成政权更替、令人闻之色变的傅军长。
那样的场面让江年看得心惊,他从未见过那平日里冷静沉稳的男人露出这样不理智的一面。
那感觉就仿佛他的世界坍塌了。
他拒绝一切人觐见的请求,拒绝与外界交流,包括他最信赖的副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天才就此废了的时候,那男人却自己走了出来,带着c-19师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处理完残局,向新皇象征性地递交了去克塔利亚驻守的申请后,带着整个师离开了大众的视野。
江年再次见到傅冗已然是几个月之后,那人本就棱角分明,凌厉无比的脸更加瘦削了些,眼神也更加深邃,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
这样的傅冗让他陌生。
在克塔利亚驻守的四年里,他们建成了一座小型城市,供过路的商人及当地的居民停留居住。
而傅见则将自己一言不发地困在中心塔,除了消灭虫族便再没从塔中出来过。
他则为了感谢傅见当年的知遇提拔之恩,也陪着他在塔中生活,帮忙管理城内及军队的事务。
克塔利亚的生活艰苦,但这无疑是c-19军队最好的归,他们没有驻留帝都,那样会让他们贫图安稳,丧失斗志,他们c-19的所有人都由衷感谢他。
三年前,这里来了一群科研人员,紧接着新皇的命令也随之而至,他们占据了这里的一半区域,要求他们活捉沙虫以供他们研究。
虫族虽然可恶,但却不是所有虫族都会伤人,也有虫族会温顺地与人类相处,毕竟他们也只想寻求一方净土安稳生活。
这样残忍的要求令他们所有人不满,他们果断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与他们对立。
而傅冗却一反常态地答应了下来,招揽新人抓沙虫,他们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尤其是江年,他以为这人是因为祁原而发疯地恨上所有虫族,便与他的上司,他的长官吵了一架,但他也因此知道了一个更惊骇的阴谋。
沙虫准备钻空沙漠,取走星球所有的水源然后将星球里的所有人给困死在这里。
他这才知道,这人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也能冷静地做出正确的判断,不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数亿生灵。
他坚持的是人类利益,而他自己一个人的情感在整个人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这样的傅冗才是他熟识与崇拜的傅冗。
但在他们对沙虫的计划紧急筹备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们的眼里,那是一个本该在五年前的大战中牺牲的故友,他们星球的英雄。
他本以为男人会高兴地发疯,但没想到他却如此平静地让他将人带到塔中。
他在带祁原去餐厅前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直至他在送人下楼的过程中收到了男人发来的简讯。
这人也并不是他所看到的那么冷静吗?
“长官你……””江年内心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想开口问些什么。
“江年。”傅冗打断了他的话,抬起那双眼直直地看向他里面仿佛像是萃了寒冰一般,冰冷地毫无感情。
自知自己逾越,江年抿上了唇不再言语,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那男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端坐着,静静地批阅文件。
待人完全退出去后,他缓缓地从军衣胸口前的兜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军校校服的少年。
那少年脸上洋溢着一抹不羁的笑意,迎着盛夏的炽阳,正朝着拍照的人笑。
这样的少年便永远留在了照片里,也留在了照相人的心里。
“……”傅冗的拇指抚上照片中人的脸,深蓝色的眸子正看着照片里的人。
他脑海中甚至还能响起当初那少年爽朗的笑声以及无畏的话语。
而他站在那少年身边,无言地听少年插科打诨。
往事如风般易逝,留下的只有故人的叹息。
远在饭厅的祁原对此一无所知,在江年走了之后他便跑去的打饭点,在点餐机上随手划拉了几道看着味道还不错的菜,刷了卡,端了盘便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周围的人用或惊疑或情忌的眼神打量着他,时不时还与同桌的人窃窃私语,他们都看见了刚刚他被江年带进来,正纷纷猜测着他的身份。
祁原慢条斯理地吃着,完全没有理会周围人的视线,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比起那些带着厌恶和鄙夷的目光,这样的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不值得他理会。
可偏偏都这样了,还是有人来破坏他的片刻安宁。
“高人兄?你怎么在这儿?”一道熟悉的声音咋咋呼呼地闯进了祁原的耳里,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他抬头时,那人已经来到他的餐桌前,并“啪”的一声拍上了他的桌子,正边呼着大气边看着他。
罗伯特今早与路里克一行人一别后,便回了军队里报告任务的完成情况,休整一会儿后又独自一个人去了中心塔将遇到“高人”的事同军长讲,想让军长调查这个神秘人物。
等忙活完,已是半夜,这刚想到饭厅吃点什么,便发现那个自己刚打完报告的人正坐在那吃东西,心里既是激动又是心虚,便一下子冲了上去。
而祁原被他这么一弄,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无奈道:“罗伯兄,这才多久没见啊,至于这么激动吗?”
“这不是没想到高人兄你也在这嘛!”罗伯特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也不客气地与人聊了起来。
周围人似是被他刚刚的那一声呼喊吸引了注意,刚歇下没一会儿的声音,又细碎地响起,仿佛又在讨论着什么。
祁原也不太在意,反正他脸皮厚,也没什么的。
而罗伯特神经也大条得很,只以为别人没有注意,或者也不在意。
“高人兄,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呢!”罗伯特翘着个二郎腿,坐没坐相的样子与其他桌矜持的文职人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祁原反客为主,脸上带着抹疏离的笑一双狭长的眼睛盯着罗伯特,似在看他又似不在看他。
“我这不是要向军长报告任务情况嘛,毕竟我们这次可遇上了沙虫王。”罗伯特嗐了一声,说得随意,但肚子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原本报告任务这件事只需要写份报告发送给上级便好,但他笃定祁原不知道,用报告任务这事掩盖自己来塔里的真正目的。
“是嘛。”祁原忽得笑得更开了,眼神里多了些让人摸不透的情绪,看得罗伯特特别心虚。
良久,他低下头呷了口茶水,才继续说道:“我来这里投简历。”
“?”罗伯特惊了惊,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问号,连二朗腿也不翘了,前倾身子想听得更清晰些。
“这么惊讶做什么?还不准我转行了?”祁原语气随意,仿佛是罗伯特大惊小怪。
“你?一个普通商人?来中心塔里工作?”罗伯特指着他,脸上表情莫名有些一言难尽,似乎听见了一个笑话。
“怎么了?瞧不起商人?”祁原挑了挑眉,并没觉得自己说得有问题。
“这里没人不知道中心塔只收军人或者是脑子特灵光的技术人员,你算哪一类?”罗伯特见他话说得肯定又在塔里吃饭,便觉得这人是被招入塔里了,便来了兴趣想探个明白,他想知道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是军人吗?毕竟这人的实力是他们小队有目共睹的。
是精明的技术人员吗?这倒不是不可能,毕竟城门前的事情他还没忘,那机器可不会这么轻易出差错,可能就是因为这人做了些什么干扰了,那机器才会那样的。
罗伯特脑中开启了无限风暴,正猜测着这事的可能性。
“都不是。”祁原故意顿了顿,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人眼里闪着探究的光的样子像极了个好奇的孩童,极为逗趣,让他忍不住想逗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大个。
“那是什么?”罗伯特急切的问,这人说完了那句话后便停了下来什么也不说,真是急死他了。
祁原眼睛弯了弯,笑得突然暖昧起来:“哎哟,我就一普通商贩,还能怎么进来啊?”
说着还朝人挤眉弄眼的,生怕人不懂一样。
“?”罗伯特又懵了,他没看懂他的意思。
这人突然的咋了?脸抽筋了?他看不懂,也没往那上面想。
“哎呀,偏要人家说出来干什么,是那个啦那个。”祁原故意作出一副害羞的样子,看得罗伯特想自戳双目。
“我走后门进来的。”他直言道。
“嘶——”罗伯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缘由。
但是……
他对祁原说的话又产生了质疑。那可是傅冗傅军长,那个星球上最公正无私的傅军长,他怎么会这么做?不,不可能,能开后门的可不止傅军长一人,那么是谁?他看了看祁原,上下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同路里克一行人相似的装束,衣着虽破旧却压不住这人身上那种潇洒的气质。
他生得俊逸,黑发黑眼,棱角分明的俊气,嘴角总噙着抹不羁的笑,看着极为凌厉张扬。
他外表看起来放荡不羁,但眼里不经意流转的精光总让人不容小觑。
这样的一个人让他很难想到是“走后门”进来的。
不过除了傅冗之外还有谁有这么大权力给人开后门?
罗伯特脑中闪过一张张他记忆中见过的高层人员的脸。
最后突然想到了一个清冷的人影,难道是他?
祁原说完了那句话后便静静地吃完剩下的饭,留给罗伯特一个很大的思考空间,让他自己消化这件事。
他说的话并没有完全是假的,毕竟能让江副官给权限卡的人不算开后门算什么。
罗伯特看他风轻云淡的表情,忽得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难道这人是江年的亲戚?不行,他得和队友分享分享这事。
想到这他便唰得一下站起了身,对祁原说:“高人兄,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些急事,就先走一步了哈!”
说完,也不等祁原的反应,一下子跑得没了影。
祁原无言地看着人跑走,摇了摇头又呷了一口茶水。
用完餐,将餐盘放入回收箱中,机器自动将盘子收进了墙体后的清洗处,祁原又一次地感慨这饭厅的人性之处。
离九点还有些时间,祁原又是个坐不住的人,放完了盘后便转身出了饭厅。
饭厅外是一如既往的灰白色,看得久了居然生生地被他看出了种异样的美感。
他记着路线,缓缓地向楼梯下走去。
刚刚被江年带进来时,他只来得及匆匆瞥了几眼,他记得第二层似乎是军队的训练场所,里头摆着几架最新型的场景模拟训练机供军士训练。
正好他又有些手痒了,便准备拿那些机器练练好了。
训练室里没有人,只摆着几台精密的仪器以及锻炼体能的普通器械。
但祁原的目的并不在此,他直奔中央的那台银色机器,左看右看,眼露精光。
“我就知道傅冗抠搜什么,也不会抠搜这个。”他抚着机器金属的外壳,神色有几分狂热。
他可有好几年没有碰见这老家伙了,这不得好好耍耍。
调试好想要的场景,祁原便心满意足地踏了进去,准备在里头大杀四方,活动活动筋骨。
没过多久,场景模拟训练室的大门哐当一声打了开来,祁原脸上带着训练机模拟出来的虫族血液,唇角扬着抹笑便走了出来。
这场景若是让别的军士看到这人轻松的样子恐怕会惊得吓掉眼珠子,毕竟祁原一上来便设置成了地狱模式,里面模拟出来的上千几虫族,就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会觉得毛骨悚然,而这人却云淡风轻,甚至仅仅只用了十几分钟便解决掉了那些难缠的虫族。
“呦,还破了个记录。”祁原打开排行榜,里头最高的分数便是他刚刚的成绩,拉开了第二名整整两分半。
别看两分半钟数字很小,但到了战场上,这两分半可能会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没有什么比时间来得更为珍贵。
但祁原还是对此不太满意,这点成绩比他在军队时差得远了,五年的时间,还有当年的创伤到底还是让他退步了。
“八点五十九分四七秒。”祁原注意到了机器上的时间,知道无法再进行一次测试的他只能作罢,等下次找机会来测。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脸上的模拟血液也自己消失地一干二净,仿佛他方才什么也没干过一样,更没有破掉军士们在这里头辛辛苦苦打下的记录。
他提起腿向楼上飞奔而去,刚到层楼楼梯口,他便看到了那人。
江年依旧如来时一样,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只是手里少了一叠文件,此时他正盯着个人终端,用另一只在上面点着什么。
余光瞥到祁原的身影,他便收起了光屏,对着人说:“九时整零一秒,你迟到了。”
“别那么死板嘛,小机器人。”祁原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江年听见他的话,冷冷地凝视着他,没有言语,那眼神仿若极地里的寒冰,要将人刺穿。
良久,他才道:“你以前可不会这样。”
祁原笑了笑,笑得颇为没心没肺:“人都是会变的嘛。”
江年仍旧冷冷地看着他,祁原也随他看,对他的视线不做理会。
偶尔路过的几个文职人员战战兢兢地两人身边走过,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了两人。
但也有几个好奇的人,路过时忍不住瞥几眼那个惹江年生气的人的脸,想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神通,敢与那个冰块一样的江副官叫板。
不知过了多久,祁原实在是被他盯得受不了了,不得不开口无奈道:“好吧,好吧,是我错了,我不该迟到。”
他语气十分诚恳,仿佛刚刚那个同江年斗嘴的人不是他一样。
江年这才收回了视线,不再凝视着他,只是面色仍回十分不虞,他很想将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越过他底线的人从这里扔出去,但碍于那个人的存在,他不得不打碎银牙往肚里吞,一声不吭地继续忍下去。
“跟我来。”江年对着人说,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踏着有条不紊的脚步向着楼梯往上走。
祁原“诶”了一声,紧紧地跟在人后面,很快消失在人眼前。
饭厅门口的文职人员面面相觑,什么也没说,只得噤声回了工作岗位,但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正掀着什么样的浪潮——居然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不被江年扔出去,这实在是太过于惊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