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生命倒计时还有三年时,深海研究所找到了一个他曾以为不存在的生物——人鱼。
他面色平静地站在水箱前,目光看似冷漠平静,但实际上深处翻涌着无尽的复杂。
水中的人鱼和他在书中看到的很相似。它有一头同书封面上一样炙热颜色的长发,有一尾天蓝色的尾巴。
放在身侧的手指悄然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抬起来。
他立在水箱前,淡薄的冷光映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无端生出股冷淡的气质来。
他没什么表情,连他自己以为的欣喜也
没有,他的内心只有一片平静,如果说有,那也是一种苍凉的复杂。
他早已不是九岁的小孩,现在的场景如果放在十八年前,他可能还会忍不住的悸动,但现在,他回不去了。
当初的梦同童话书一起被他丢进垃圾桶里。
他看了好一会,然后让人们对它进行了一系列的研究。
出乎他的意料,这条人鱼比他想象中更加凶残,同书里描写的不太一样,它的外表虽温柔却有着与外貌相反的强大。
又送走一个被攻击受伤的助手后,那生物竟开始试图同他交谈。
静谧的水面旁,长发男人站在水边。红发的生物游上水面,蓝如深海的眼没有情绪地望着他。
同它冰冷视线相匹配的还有它那冷淡的脸和冷漠的声音:“人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你答应帮助我,我可以让你多活十几年。”
这个同样冷淡的男人闻言却没有露出欣喜的情绪,镜片后墨色的眼沉默地望着这个美得似乎不是世上会存在一般的生物,唇角勾起一个笑来,说不上明朗,只有些讥讽与复杂的悲哀。
这样的情绪连善于感受人类情感的人鱼也没能探究明白。
他很像深水下掩藏的冰川,别人是露出了冰川的一角,他连露也未曾露出一点,仿佛没有人能真正认识他。
“在辽阔的宇宙银河前,我的生命像尘一样不值一提。”叶眠想要的从来不是只活那么十几年,“不,或许说连尘埃都算不上,尘埃对于其他细小的微粒来说已经足够巨大了。”
冷光之下,淡薄的男人眼底闪过几分足以称之为疯狂的偏执。
他想要活得更久,久到他完成他所要做的事情,以他现在的寿命,他只能够堪堪擦过那事件的一角,可能连一角也算不上。
“我希望我的名字能永垂不朽,我相信你们人鱼族是有可以让人永生的方法的吧。”长发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水边支着脑袋看他的人鱼。
它长得比他见过所有的人类都还要美丽,一头火焰般的颜色的长发垂落肩头,几乎同炙阳一般晃眼。
那是他最讨厌的颜色,同鲜血一样令他厌恶的颜色。
“无尽的生命违背自然法则,你想要的永恒从来就不存在。”人鱼深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又仿佛不再望着他,似乎在看向他背后那群想同他一样永生的生命们。
没有什么生物会不害怕死亡,但自然的法则早在他们诞生之时便告诉了他们终将走向灭亡的命运。
“我没有妄想永生,我只想让人们永远记住我的名字。”临近生死的边界,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便更加明显。
他从小被当成别人用来延续事业的载体,被人们冠上别人的名字,他不甘心,他要超越那个人,然后取代他,让人们记得他,成为自己。
“人鱼族的秘密有很多,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当然也可以帮你。”
人类的情感对它来说还是太过于复杂,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人类对将自己的名字留在所有生物心中有这么大的执着,明明生命迟早有消亡的一天,早晚有一天,人类这一物种也将消失在时间里,到那个时候,自然也没有人再记得他。
淡薄的男人善于揣测别人的心思,仅看人鱼的眼神,他便明白它在想些什么:“你想说我这么做没有意义?如果没有我,太阳照常燃烧,原子照常运动,世界并不会改变什么。世界像一个大钟,一旦上紧了发条,便会有条不紊地运转下去,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并不会影响它照常运作。”
“但,作为已经诞生在世上的生物,我与这世界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便产生了未知的联系,你不能确定我的消失会不会影响微小粒子下一秒的位置。”
“量子物体之间会产生纠缠,哪怕只是产生那么一小段时间,那也是我诞生或消亡时的作用,你不能小看太平洋另一侧蝴蝶扇动翅膀所引起的飓风。”
“所以你想继续影响你所认为微小的事物?”人鱼虽然听不太懂他口中的粒子与量子,但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不,我所类比的是整个宇宙,我想影响的是全体人类,这个对于宇宙来说微不足道的微小粒子。”叶眠唇角带着笑,他明白他的想法狂又疯狂,但世界喜欢疯狂。
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科学家陷入对光的波粒二象性的左右横跳之中,以至彻底发疯。“好吧,你的确是个有想法的人。”人鱼渐渐沉回水中,那个冷漠的男人此时已经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说什么也听不见。
一天后,叶眠带着科研所全体员工的资料去看了人鱼。
人鱼被架在机械手臂上,神色却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悠闲。
“,你要的东西。”他将平板放在一根较细的机械手上夹持着,然后举到人鱼面前。
淡淡的荧光闪动在人鱼深蓝色的眼中,像是海面上掠动的光点。
叶眠移开视线,说实话,他也不想一直注意一个雌性实验体,但它长得同童话书上的那条人鱼实在太像了,它的模样完全符合他小时候对人鱼的幻想。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遇到这种生物,只存在于文献中的传说生物。
墨色的眼眸眸光沉了沉,一时间房间里仅有机械运作的声音。
“哐当——”一道刺耳的坠落声在寂静中突兀响起。
机械手臂夹持的平板被人鱼拿在了手中,原本的机械被它打落,掉在了地上,冒着火花。
但造成这破坏的罪魁祸首却只捧着平板,将滑动的图像定住。
叶眠:“……”
人鱼眼中的光很亮,它看着屏幕中的人像,原本平淡甚至没什么情绪的眼里带上了柔和,像是夏季里海边上融化的冰川,显露出平时不会显露的情绪。
叶眠偏头望去,看见了一个清秀女子的脸。
那是一个黑发灰眸的女子,她五官清隽,灰色的眼像水晶一般,看着人时,给人一种清爽又开朗的感觉。
“我一直很好奇,以你的实力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人类捕捉,现在看来,你是自己心甘情愿。”
人鱼的强大科研所的人们有目共睹,如果让叶眠去相信仅凭几样中型杀伤性的捕捉装置便能抓到这种深海的猛兽,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能还会被说是侮辱了天才生物学家的智商。
但让他不明白的是,人鱼怎么会因为一个女性人类上岸,明明他们间应该不会有交集。
他对这方面从来很迟钝,科研所里的情侣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们间的那种氛围让他看不懂,也想不明白。
生物的本能是延续,这他明白,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生物间能产生那种复杂又深沉的情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而他也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情绪。
他叫来了那个黑发的女子,让她为人鱼疗伤,那人鱼明明有很强的自愈力,却偏偏不让自己的伤口愈合,他对人鱼这种狡诈的行为表示无言以对。
科研所的系统总是在她们间有更进一步的接触时故障,他知道那是人鱼发出了种特殊的生物磁波,与原有的机械产生了干扰,但他懒得去管。
人鱼与那人类间的相处让他很复杂,人的自由意志与量子无关,他一直这样认为,但现在他真的很想让人的自由意识同量子产生一种可计算的联系,这样至少能让他明白那种奇怪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这个人类女子比他想象地更加无畏与天真,其实他并不能这么说她,毕竟她拥有常人难以拥有的超常勇气,她相信生命的美好,很像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少女,虽天真却无畏又勇敢。
叶眠很不想承认,他其实是有些嫉妒她的。
她与他的命运相差了太多,明明同样都对人鱼有着非一般的执着,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他没有她那样幸运。
她保持着内心的那块纯净,而他却是已经踏进了深渊里,早就抹杀了原本的那个天真的自己。
他与弗洛兰交谈,让他将那助理转到自己的手底下,他有些不能同外人道的事情要做,直接从他手中接手那女子会避开某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那女子却在签合同时同他提条件,这种行为他曾见过很多,但那女子提出的要求却让他没料想到。
她让他在实验结束后放了人鱼。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是有些傻的。
他从没讲过要让人鱼活着离开这里,他对人鱼的内部结构可很感兴趣。
他根本没有要想去相信一只人鱼所说的话,它说可以让他多活十几年,但他想要的远远不是那十几年。
人鱼在文献中是一种狡诈的生物,比起这生物的口说无凭,他更愿意相信实验所得的数据,他有预感,永生的秘密会在他解剖人鱼后浮出水面。
但几方的拉扯根本不让他有这个机会。
失眠与疲倦同幽灵一般牢牢地附在他身上,计算,实验,计算,实验,可能常人会难以忍受这种机械般的生活,但他却沉醉于这种规律。
大脑因长期不眠不休而混沌,他明白早晚有一天他会因为混乱而发疯,但他喜欢这种混乱。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只会比之前更加清醒,可能那是别人所认为的疯狂。
他与人鱼打了个赌,那生物早就看出了他不相信它的话。他放任它的行为等的便是这一刻。
“我并不觉得你真的能和她在一起。”理科生的话语一向直白。
叶眠和人鱼对峙着,物种的差异横跨在她们之前,成为一道不可跨越的深沟,他并不认为那人类女子会选择和来自深海的人鱼在一起。
不提生理结构上的差异,单是要让人在水中一直生活便很困难,而且她们都是女性,他不理解除却生物的本能,生物之间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可能那便是他无法涉及的领域,人们好像称其为“自由意志的沉沦”。
“我想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面无表情的生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嘲弄的情绪,它真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
“……”叶眠沉默着。他从来没听过“爱”这个词语,更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如何爱人,也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个词,这是他不曾涉及的东西,在过去二十七年里未曾在书中或现实中找到的情绪。
“如果你没有让她和你在一起,你要留下来协同我们实验。”叶眠看着人鱼,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冰冷。
“凭什么?”人鱼支着下巴看他,这个人类总会说出一些让它意想不到的话,有时候它很难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明明它才是不会有情绪外露的生物,可叶眠却比它的种族更加冷淡,让它看不懂。
“难道你没把握?”叶眠起唇,故意露出一副挑衅的样子。“如果我要走,你们拦不住我。”人鱼并不在意他的话,它若想走,科研所的武器拦不住它。
“看来,那人对你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叶眠继续说道。
这条人鱼是个冷静自持的存在,短短几句话并不能激怒它。
他失败了。
就连叶眠将那助理身体中有与它一样的能量波动的研究资料摆到它面前,它也毫不慌乱,他很好奇这平静的生物会在什么情况下变得不那么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