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你现在在里面怎么样了?”
知月听他的语气显然烦躁,却还是有些担忧在里面的,她赶忙笑着接道:“小青吗,我暂时没事!”
“没事,就好。我刚试了一下传音术,想不到成功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听你的声音,你在和什么人打架?你要是不行我帮你。一个人别逞强。”
“我现在在幻境里,你要怎么帮我。”知月想了想,又在后面补了一句,道:“小青,你还是在外面帮我看好幻境吧,别让花孔雀再做什么手脚。”
“知道了。”
知月是怕他进来,用他的办法解救她。隔了半晌,听到那边没动静了,以为小青没什么要说的,将传音术撤回了。不由得觉得,小青有些直。
然而,她刚将注意力转移到躲避扶笙的无差别攻击上,玄青没有情绪的声音再次在她脑子里发出。
“你的阿炎。他要传他的法力给你。你要不要接?”
“我在幻境里要怎么接?”
“我想办法。你接吗?”
知月啧了一声,道:“不接了。他的神力我受不了。”体质原因,可以借用神力,但到底不是原配,这具身体承受的神力有限,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好。我会跟他说……”
“咳!”
“什么声音?”
知月胡乱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继续一声不吭地提剑格挡,顺便回道:“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
“知月。”玄青地声音有几分严肃起来,质问道:“那声音,你分明是吐血了。告诉我要不要紧?”
“真的没事。你别进来,扶笙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
“你……”
知月只当耳边苍蝇,不听了。扶笙似乎是看出来她的不对劲,停下来,道:“知月,你在跟谁说话?”
“怎么,是怕我叫外援啊?”
“你现在这样,还能撑多久?半盏茶早就已经过去了。”
知月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她掀起已经破了的裙摆,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握住剑柄的右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剑,便若无其事把剑换到左手上,右手则藏在身后,她抹了一把额前的一缕青丝,笑道:“还没到。我说的半盏茶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反正快了。”
“我已经没时间再等你了。不如就一招定输赢如何?”
“好。”说完,知月起身,左手提剑,然后在虚空比划了两下,似乎是在寻找左手用剑的手感。
“就一招。”
“哼。”扶笙以为,她之所以看起来从容,不过全是她演出来的,试了这么多次,她可以确定,她的法术和体力都已经耗尽,不会有什么杀招。只需再轰几下,到时候怕是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不知道小青现在撤没撤传音术,脑子里已经没有声音了。越是在这危难之际,她反而冷静下来。心想若是方才接受阿炎的法术,虽然能在短时间内,发动一次她的神技。但目的,从头至尾都不是为了杀了扶笙。再者扶笙没死,她反而会因为神力受到反噬,先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不管现在知月还能不能承受得住,扶笙已经不在乎了,她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毁掉,包括她自己的执念。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力量会有一天用到这种地方。邪恶的想法,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里浮现,先是隐隐露出一角,然后是毫无保留,最后是付诸实践。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做坏事很容易,做好事很难,甚至为此付出自己全部生命。活着不懂,死了也不会再懂了。
扶笙不再犹豫,振翅飞到城中央的上空,而后上手结了一个很复杂的印,动作很快,因为那是她最擅长的印,对于鬼应来说,这种印,一生只能用一次。有些鬼应,它们一辈子也用不到。
街道上的血雾开始迅速凝聚,最后汇聚成一团血水一样的东西,与此同时,那些被血雾带来的附身人类身上的怨灵也被吸了进去,他们随便躺在街道上,像是睡着了一样,睡得到处都是。
让知月不敢想象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扶笙突然释放一股铺天盖地的怨气,将那些血兽包裹起来。知月的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她这么做的原因:她是要打算与血兽融合,来使自己变得更强。
幻境里,一切关于记忆的景象其实都是虚无缥缈的。然其中有一点,却具有很强的刺激,那就是心理阴影。对她来说,她的心理阴影是血兽。恶念碰上阴影,必然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更强大的邪念。而结果,可想而知,幻境必然崩塌,然后滔天怨气会向现实世界喷涌,致使生灵涂炭。
“小青还在吗?”知月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一问。在的话更好,她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
谁知,话音刚落,玄青的声音便不紧不慢地传来,道:“在。有什么事?”
“好。你的神力给我一点。”
“可以。”
知月咦了一声,道:“不问原因?”
那边,玄青坐在一个石阶上,一只手按住炎少的后颈,另一只手为加强幻境的坚固程度输送神力。
“回来再说。”
“哦,可以。”知月刚想小青会从什么地方给她输送神力,这时,眼前一亮,只见黑压压的天穹之上,一道绚丽的金光破开厚厚的一层乌云,直坠而下,扶笙一瞬间也注意到了,竟是愣神。
待近了些看,那道金光里似乎有一个人形,知月定睛一看,竟是玄青……不对,应该是玄青的真身。
真刺眼。
玄青一直以凡人的相貌出现在还散楼。在这之前,他也是神界的一位神官,而神官用的都是真身。心想应该是小青觉得麻烦,就直接让真身过来了。
知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唉,不用这么……”
“别废话。”
“……”
“够了?”
“……可以了。”
从玄青的真身出现,再到离开,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知月来不及惊叹,又是一阵神力在体内四处冲撞的疼痛感传来,比起阿炎的,小青的神力更加霸气。然现在的状况根本不给她压制这股力量的时间。她吸了一口冷气,定了定心神。
再看,扶笙身前那巨大的一团怨气球明显小了不少。她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将剑锋转向自己,喃喃道了一句:“抱歉。”音落,手臂流出鲜血。
此刻,知月的右手已经恢复差不多了,重新提剑,面向着扶笙,眼底的金光重新浮现,愈加强烈。
这个世界像是装上了一扇门,门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而她的神技,就是将这扇门严丝合缝地关上,所有声音在那一瞬戛然而止,另外从门外看里面的世界,是几乎静止的,这就是时停。
当然,她现在的实力,还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时停。
但足够有时间,结束这场战斗,让扶笙冷静下来了。
知月抬头,看向扶笙:“半盏茶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
“铛!”
“三足鸟!有病吧!”
“无聊来看看你嘛。”
“再突然出现,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炎少安抚:“跟你说,玄青大哥进去过了,放心吧。”
赤瞳侧头,别扭道:“谁担心她了……”突然反应过来,又补充:“都说了,我们什么关系也不是。”
“我懂。”
“你懂个屁啊!再让我看见你露出和她一样的表情,我就立刻,把你眼睛剜去!”
炎少顺从她,赶忙把眼睛闭上,道:“要不再告诉你一个,关于知月姐的秘密。知道她有一把剑吗?”
赤瞳冷冰冰道:“知道。”
“那把剑,以前不是她的。不过现在是了。很久以前,那把剑第一个主人用来除邪祟的,凡是世间的恶念,都会被那把剑消除掉。乃神界一等一的神剑,比云谷上神的那把剑还要厉害呢。”
赤瞳听了一耳,故作不想搭理他,道:“我知道了。”
炎少唉了一声,越是见她不感兴趣,越是想继续说下去。赤瞳打断他:“我知道她很厉害,你不用特意说给我听。你不如想办法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什么……我,我一直很冷静啊。我相信知月姐,她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出来的。”炎少明显心虚道。
“是吗。可你现在就像是一只细狗,根本安静不下来。”
“那是细犬!不是细狗……虽然那个字的意思都是一样的,但听你说的,总觉得你这是在嘲讽我。”
“呵。”你知道就行。
“好了,不和你这人说话了。总是蹦出莫名其妙的词句。你一个人在这,我去地宫里面看看了。”
炎少走了没多久,一只灵蝶飞到赤瞳身前,忽上忽下,她没有赶走,而是鬼使神差地把手伸了过去,灵蝶便停在她的食指关节上,她看得呆了。
幻境。
“你这样,可是一点也都不可爱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身上的怨气怎么都散了?”
“没做什么,就是,我赢了你。”
扶笙,或者说扶笙的怨灵,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是怎么输的,干脆利落,戛然而止。像是做了一场没有结尾的梦。分明就快要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到头来还是没有,而且也不会有机会了。
“狡猾!”她不甘心道。
“比起我来,你不是更狡猾。你不过就是扶笙的恶念形成的怨灵,你有什么资格偷走她的身体并利用她,用她的手毁掉她曾经守护过的人类。”
“那又怎样。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她,她要是能一直坚持下去,何至于会生出我来?!要怪就怪她!”
知月扯起嘴角,冷笑道:“什么狗屁逻辑!天底下谁没有恶念,圣人一出生就是圣人吗?更别说扶笙,她不过就是一只心思单纯善良的小家伙,她怎么就不能有恶念。难道就因为她有恶念,所以就都是她的错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扶笙哑口无言。知月认真道:“我不管谁对谁错,我也不管你是谁的怨灵,在我这,做了错事就要接受惩罚。她的事情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不应该她跟自己扯一块。你这么做,最对不起的人是她。懂吗?”
扶笙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那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是对的?我就是一只怨灵,除了记得仇恨,其他的我都不记得,如果不是阿榆,不是幻境,我连我原来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可能知道……
“知月,我记得你说过,我的执念也许并不是毁掉那座城,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其他的了……我想让你帮我,我知道现在求你已经晚了。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反正我是要消散的……”
知月叹息一声,道:“你记得,你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你什么意思?我能怎么死的,你不都是已经看过了吗?”
“这是你看到的。我想知道,扶笙回忆里真实发生的。”
“……有什么办法吗?”
“有。这里,可是你的回忆。”
……
天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灰色,没有掺杂任何邪祟之物。一场大雨很快落下,雨水打在废墟之上,灰蒙蒙的空气中,不见任何人,惟有一个残破孤独的白点,颤颤巍巍,依稀瞧出是人的身影。
扶笙的双手伏在一片碎石上,眼睛似乎盯着地面,噤若寒蝉,就这样保持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蓦地响起一阵有节奏的啪嗒的声响,与此同时,眼前的光线有些暗了下来。
扶笙身子颤了一下,旋即将头抬起,动作慢得像是一只刚睡醒的树懒。她先是一脸茫然,而后待看清那人后,立时咬紧下唇。似憋了许久的委屈,想要发泄,却因为本能,最终克制住了。
知月看着她淋湿的衣袍,透出里面伤痕累累的皮肤,于心不忍,弯下身子,想要给予她一些温暖,却怕她产生应激反应,手不由得在空中一顿。
“……”
“你……是神君大人吗?”扶笙似乎还有些不确定眼前这人是谁,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盯着知月。
她想了想,点了一下头:“是我。想不到,你还记得。”
扶笙顿时激动道:“我是扶笙,那大人还记得我吗?”
“记得。”
那一瞬间,扶笙再也绷不住了,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娇小的身躯连同湿漉漉的头发一同埋进她的怀里,一双苍白的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哭声哀怨又悲痛。
“呜呜呜呜……”
知月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比体内未释放干净的神力还要让她紧皱眉头。她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背,因为那些伤,怕弄疼她,慢慢收了回来。
知月叹了一口气,只听她闷声哭诉道:“……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为什么还是不行,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搞不懂我到底哪一步做错了,不管是山神,还是神医,我都想要做得更好,可是为什么……两次为了消除怨灵,我都几乎用了我一半的神力,他们想要没有病痛,我都在尽最大的能力为他们医治,他们想要雨水,我就到附近河神那借水来,我不知道哪里对不起他们。
“……就只有一次。因为我封印血兽需要更多的神力,有几年我没能帮他们,他们就觉得是我没用了,他们怎么这么自私啊!难道是我吝啬神力不想帮他们的吗?就算,是这样,我也忍了。可是,可是,棉儿的事情,我忍不了。她是我妹妹,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不应该是那个下场……
她抽了抽鼻子,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棉儿出事的那天,三平来找过我,可是我那个时候在湖底为了血兽加固封印,在外面设了一道结界,我不知道他来找我。我出来后,知道了这件事,我很痛苦,我问了很多人,可他们都不肯告诉我,是谁害死的她。
“三平生我的气,我不敢再去见他,我就一个人找了很长时间。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是县令的儿子。只是神界规定,不准伤害凡人,我只能用人类的办法让他还棉儿一个公道。可是……没人信我,他们没有一个人信我!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亲自动手……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冷静下来我感觉我快要崩溃了,真的很难受……呜呜呜呜呜呜呜……”
听她压抑着激动才说到最后,知月的眼眶跟着一红,喉咙像是被人扼住,紧得发疼,又是窒息感,强迫着自己咽了一口唾沫,稍微冷静下来,柔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没人做得比你更好。”
她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道:“要是实在难受,那你,就大声哭出来吧。喊出来会好受些。”
扶笙含糊道:“可是……很丢人……”
知月认真道:“不丢。我保证。”
“……”
不一会儿,怀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知月一直沉默。
就在某一瞬间。
爆发了。
扶笙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哭的地方,一个允许她哭得肆无忌惮的地方,没人会在乎她哭得多难看,哭得多幼稚。她只想发自内心,痛快地哭一次。
仅此而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那一时刻,她不再是鬼应,也不再是山神,更不是神医,而是一个因为受了委屈,会哭的小女孩。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扶笙消失了。
不带有任何执念地,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
知月保持着抱住扶笙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盯着手心,一滴小水珠悄无声息地落下,恰巧被她接住。
没有任何温度。
好冷。
她从没感觉到如此的冷。
最后,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知道幻境崩塌,模糊间,她似瞧见了一个人,和她一样,穿着白衣,风姿绰约,像那位九天之上的神女。
“姐姐!”
她想抓住她,并把她藏起来,就像她的眼睛一样,随身携带,走到哪跟到哪,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次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她。因为她已经弄丢一次,不想有第二次了。可是,不管她如何挣扎着想要飞奔过去,她好像被时间戏弄了。
一道屏障将她们隔开,无法再靠近。人影渐行渐远,只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