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托住她腰腿想起身,就手脚一软跌回了床上。
韩子毅咬了牙,又半跪在床边将龙椿揽到自己背上,就这么背着人出了小二楼。
北平的雪,从除夕下到了初六日。
它一时下,一时停,总是绵延不绝,弄得全城缟素。
龙椿趴在韩子毅背上,半梦半醒之间,她模糊的睁开了眼睛。
她听不见韩子毅的呼吸声,只能看见前方的路,以及路上五寸厚的雪。
龙椿不解的想,今年的雪怎么下的这么大?
都快赶上她初次来北平的时候了。
说来可笑,那时候的她就是一个人。
现在的她,竟又成了一个人。
龙椿笑了笑,又头昏脑涨的臆想到,不过雪下大点也挺好,小柳儿最喜欢玩雪。
估计是等不到天亮,她就要带着金雁儿出去堆雪人了。
龙椿这么稀里糊涂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将人背到医院里后,便叫来医生为她料理伤处。
医生为龙椿检查了一番,只道:“没有大的外伤,就是感冒发烧了,退了烧就好了,脸上也都是小灼伤,也好治,擦一阵子药就差不多了,但她耳朵眼里有血痂,我估计她醒了是听不见话的”
韩子毅听了医生的话后,只有一瞬间的错愕。
随后他又逼着自己平静下来,不肯对外人表露情绪,只问。
“耳朵能治吗?”
“不好说,最近来了好几个被炸聋的,有的聋几天就好了,有的就......”
医生走后,单独一间的病房里寂静无声。
韩子毅脱了外套和鞋子,轻手轻脚的上了病床。
他将龙椿抱进怀里,也不敢伸手碰她血丝丝的脸。
只一味让她靠着自己,好叫她睡的踏实些。
龙椿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她醒来时,韩子毅正拿着一只剥了壳的热鸡蛋给她滚手背。
她手背上有一大片乌紫色的淤青,是挂退烧点滴挂出来的。
龙椿眯眼看着那颗滚来滚去的鸡蛋,半晌才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
她伸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嗓子仍是哑哑的。
“你怎么来了?”
韩子毅一日夜没合眼,听见龙椿的话才从她手背上抬了头。
看着龙椿憔悴的病容和伤痕斑驳的脸,他倒是忍住了没哭。
他将鸡蛋放到床头柜上,又俯身抱住龙椿,将脑袋埋在她脖颈里。
“你还好吗?”他问。
龙椿闻言,鼻腔有些酸麻。
她沉默一瞬,目光放空望着天花板。
“不太好”她说。
韩子毅刚到北平的时候,就知道虎坊桥受到了轰炸。
他在平津军大营里喂了几个专事情报工作的小参谋。
以此确保能够时时知道北平的动静。
韩子毅被龙椿这句“不太好”堵的心头发酸。
他红着眼眶,极度敏感的天性,让他完全感同身受了龙椿此刻的痛苦。
“......孩子们全都?”
龙椿点了点头,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绵长的钝痛滋生。
她甚至还未卜先知的预感到,这种钝痛将会终其一生的伴随她。
倘或雪子医生在,她则会用一个更加专业的词汇来表达这种感觉,比如“创伤”。
然而龙椿并没有这种专业知识。
她只知道,她在痛。
且往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带着这份痛过活了。
在巨大的悲哀面前,言语的力量总是有限。
韩子毅轻抚着龙椿的头发,心痛的低语道。
“我该怎么帮你?”
他来北平之前,就猜到了龙椿应该是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可他没想到,这个变故居然能够沉痛到如此地步。
在小参谋来跟他汇报情况的时候,闻听了众人的死讯后的他,一度心惊到站立不住。
他同柑子府众人瓜葛不深,都惋惜心痛了这个地步。
那龙椿呢?
龙椿要怎么办?
静谧之下,龙椿疲惫的闭上眼,任由自己在男人的怀抱里沉溺了片刻。
一刻钟后,她再度睁开眼。
这一睁眼,她眼中的哀伤和疲倦便都褪去了。
她抬手拍了拍韩子毅的后背,轻声道:“给我支烟”
韩子毅闻言起了身,照常理讲,此刻的他真的无法拒绝龙椿的任何要求。
但......
“你现在嗓子还是哑的,明天抽好吗?”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一脸狐疑的盯着韩子毅。
韩子毅被她看的难受,忍不住的动摇起来。
他叹了口气,最后挣扎道:“我点一根,你抽一口过瘾行吗?只抽一口应该没事”
话毕,龙椿却仍是皱着眉头。
韩子毅无法,就这样被龙椿的沉默打倒。
可谁知他刚要起身去拿烟,龙椿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听不见你说话”
韩子毅一怔:“你刚刚还能......”
说到这里,韩子毅便好似发现了什么,他赶忙俯身贴到龙椿耳边说道。
“现在这样呢?这样能听见吗?”
龙椿揉了揉耳朵:“可以,就是声音小,你大点声”
韩子毅几乎已经在吼着说话了。
他面色凝重下来,又绕着病床走了一圈,再对着龙椿的左耳说话。
最后两人得出结论,龙椿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了,只有右耳能听见少许声音。
还得是正对着她耳边说的,稍微离远一些,她就听不见了。
龙椿对于这个情况接受的很快。
她在和龙小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这个事实。
如今右耳还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动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韩子毅却是不语,他又去找了医生。
医生进来病房后,手里拿着一只叮叮当当的小锤子。
他对着龙椿的耳朵敲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治不了”
剧烈的爆炸声对龙椿的耳朵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床边哭了起来。
他哭也不大声哭,就是红着眼睛掉眼泪。
龙椿看他这样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聋了的是她,伤心欲绝的却是他。
她自己起床找了根烟抽,吸了两口以后又递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低着头接过,他也不抽,只是一滴泪接着一滴泪,哭的伤心不已。
龙椿叹了口气,笑着摸了一把韩子毅湿漉漉的脸。
“不要紧,真的,以后但凡碰见不想听的话,我就躲远点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也挺好”
龙椿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这话,韩子毅当场就从哽咽哭到了抽泣。
他一手捂着眼睛,哭的肩膀都抽动起来。
“再没比你心宽的了,明明什么罪都遭了,又偏偏什么都往好处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