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用空棺瞒人耳目,和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尸体放到车里,究竟哪个更难一些?
这一夜,沙丘宫正殿正中的竹席上,摆放着秦始皇的尸体。所有侍从都被赶得远远的,只有赵高、李斯和胡亥三人以侍病的名义进入这个宫室。三个人在房中到底密谋过什么,无人知晓。胡亥有没有哭过,也没人知道,史书上对这一夜的情况从来没有记录过。
第二天一早,是赵高背负着秦始皇登上辒辌车的。上车前,皇帝从头到脚已经罩上了整块丝帛。说是避免陛下风寒。车驾起时,赵高还在车中和皇帝的尸身相处了片刻。作为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内臣,赵高一生接触过很多阴暗的事情,也曾经亲手送无数人往生。但是亲手送走一位皇帝,还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皇帝,这还是第一次。
过去,始皇帝是整个天下威严所在,他一咳嗽,都会引来整个天下的不安。但此刻,他也只不过是一具发硬了的尸体。
没有人给陛下换过衣服,他还是穿着常服,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生五十岁,登基三十七年,吞并六国一统天下,此刻和随便一个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赵高只是坐了片刻,就摇动起铃铛,车驾停下,赵高大声说:“是陛下,臣遵旨。”于是退出了车厢。在路旁乘上了给自己准备的一匹马,放慢马的脚步,渐渐退到队伍中央,和李斯并辔而行。李斯挥挥手,让身边的侍卫离得远一些。两位大人物私语,谁敢旁听?于是这一行队伍中央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真空区。
李斯看看赵高,没有说话。
“暑气炎热,尸身很快就会有气味的。”赵高低声说。
“那怎么办?”李斯抬抬眼皮。
“找一些咸鱼来,放在车里或者弄一车咸鱼和陛下的车驾同行,多少遮掩一下。”
李斯:“应该弄些石灰、木炭来的……”李斯说,石灰木炭和香料都能防腐,更能遮掩尸臭。
“太显眼了,这些东西很难掩人耳目送到车里。”赵高应答。
“那你怎么弄?”李斯问。
赵高没有回应,纵马到后面负责御膳的车前:“陛下有令,暑热没有食欲,要咸鱼清粥,速去征一车咸鱼随车驾伺候!”御厨听了,立即和身边侍卫商议,少顷,一小队人驾车离开道路,前往前方的城镇寻找咸鱼。
夏无且跑过来问:“陛下是否需要臣下随侍?”
赵高坐在马上,低头俯视夏无且,看了一会儿,说:“不必,陛下说不想喝药,太苦了。你还是跟随在后队,需要的时候,我自会遣人唤你。”
夏无且躬身领命。
赵高驱马回到李斯身边,点点头:“已经叫人去办了。”
“夏无且看出端倪了?”李斯却远远看到夏无且和赵高对答。
“没有,他问我要不要随侍大王汤药,我给打发了。不怕,一个小人物,自有人看管他。”赵高答完,用力夹马腹,到车队前面,上了胡亥的车子。
“先生。”胡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赵高登车,打了个招呼。
赵高从驭者手中接过辔绳,换自己驾车,目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口中对赵高说:“打起精神来,你是陛下的儿子,回到咸阳你就是帝国的第二位皇帝,要有人君的样子!”
胡亥勉强打起精神,手扶着车轼,目视前方。
“天子没有喜怒忧思,想想你父皇是怎么做的。”赵高低语。
“是。”胡亥应道。
下午时分,出去采购咸鱼的车子回来。大大小小的腌鱼摆满了一车,各种品种各种花色,谁知道皇帝陛下想吃哪一种,所以各样都准备一些。赵高令这车靠近陛下的辒辌车,特地从车上取出一条大咸鱼,垫了丝绢,双手捧着走进车中,大声问询:“陛下,小臣令人采买了一车咸鱼,您看这个鱼多么大!是,臣下就让他们去整治。”却把那条大咸鱼随手放在车厢里,自己退了出来。又假假安排御厨去蒸一块咸鱼,配白粥送来做膳。
李斯在后面听到赵高这一番做作,不由挑起大指,这赵高做戏做了个全套,真有他的。
赵高却并没有将咸鱼车安排到后勤辎重部分,而是就跟随在皇帝御车一侧,说是随时听用。
七月暑中,这一车咸鱼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接下来的行程,赵高令整个车队提速,快速通过所有关卡,直奔咸阳而去。
感觉到车队速度加快,夏无且在车队中有一点忧虑——这么快的车速、这么颠簸,皇帝陛下本已病重,能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吗?
赵高却已经坐回了一辆安车之中,奋笔疾书,在木简上以始皇帝的名义和口吻书写诏令。第一条就是派人捉捕蒙毅。
“师父,蒙氏兄弟对秦有大功,又擅长军事。还是不要让他死了吧?”胡亥看到这条诏令吓了一跳。
赵高却不抬眼:“先帝要举用贤能,传诏立你为太子,蒙毅却进谏说不可。蒙氏兄弟是心向扶苏那面的。如果留着他们,你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臣下已经派人去赐死了扶苏,囚禁了蒙恬。这蒙毅还留着何用?不如把他杀了。”
胡亥:“那就先囚禁蒙毅。如果贸然杀掉蒙毅,消息传出去我担心咸阳有变。等我回了咸阳,稳住局势以后,再处置蒙毅?”
赵高看了看胡亥:“有长进,就这么做。”于是修改诏令,申斥蒙毅祭祀山川之神不敬,着在代郡就地囚禁,听候诏令安排。
一道道诏令从车队中发出来,使者往来于车队与咸阳之间,看起来就好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
看到这些,李斯也不禁赞叹:“这掩人耳目的手段,还真是了得。我之前只以为赵高熟悉律法,现在看,小瞧了他。说心思敏捷行事周全,赵高也不在朝中重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