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钟用记得,舅舅是个善良的人,有天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回家,说她在山里迷路了才接回家先住着。
女孩怯生生的,我想和她说话,但又怕吓着她,我扭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蔓延到脚踝的泥土,再看向她脚上白皙的袜子和发亮的小皮鞋,忽然明白了什么。
舅舅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听大人说舅舅是医生,但因某件事没有继续当了,才来乡下隐居。
舅舅有一间地下室,那里是我和赵厄弟弟的禁区,我们很调皮,趁他离开时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地下室的灯光很暗,踏进去第一步就踩在了一滩水上——我想那应该是一滩水。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前面摆放着一个大麻袋,不知为何,我隐约感觉那个麻袋里面的东西还在动。
舅舅突然回来了,他站在我们身后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和赵厄被吓了一跳,平时温柔的舅舅忽然之间像是变成了恐怖的夜叉一般。
“灯光太暗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我小声说。
舅舅走到麻袋边蹲下,头也不回地说:“那就快出去吧。”
赵厄被吓得说不出话,我绞了绞手指,理智告诉我此时不该问,但出于好奇心理,我还是紧张地问出了声。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
舅舅的手一顿,慢慢回过头来,微笑着反问道:“你觉得是什么?”
我吞了口唾沫,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灯光太暗,看不清舅舅的表情,但我莫名有些害怕。
“我觉得……”嗫诺半晌,我仍未把心中的答案说出来。
“野兔。”舅舅忽然说。
“啊?”
“这是野兔。”他解释道,“你不信?”
在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哦,野兔啊,哈哈,我和赵厄抓了一天都没抓到,舅舅你真厉害……”
从地下室出来后,我和赵厄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从小长在山里,蛇窝鼠窝摸得一清二楚,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山里根本没有那么大的野兔。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
*
出了超市,钟用左右手各提一个袋子,打车驶入了一个小区。
开门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
“钟警官,你来了。”女孩笑了笑,脸色却十分苍白。
“别叫我警官,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钟用吧。”钟用牵起嘴角,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我来看看你和雅乐。”
女孩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来。
钟用脱了鞋,走到客厅一旁用香火供着的灵位,中间放置着一个相框,照片是一个看起来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孩。
他取了一幅香,站在灵位前,看着女孩稚嫩的脸庞,心中复杂万分。
“如果妹妹知道你当了警察,肯定会很高兴的。”陈雅萱在背后说道。
钟用祭拜完,坐在沙发上,两人沉默不语。
“雅乐去世已经三年了,你……和家人,还好吗?”钟用摩挲掌心,打破了沉寂。
陈雅萱捏着手指,轻笑一声,“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说过得好那是假的。”随后她抬头问:“钟用,难道你过的好吗?”
钟用低下头:“我……”
没等他说话,陈雅萱叹了口气,道:“我也差不多振作起来了,你也要重新开始生活,遇到好的女孩要勇敢一点,然后结婚生子,活到老……雅乐会替你开心的。”
雅乐是钟用在高中时期的初恋,两人约定了未来,后来她遇到了那三个恶魔……
钟用始终低着头,励志成为警察的人却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他怎么可能会好过。
就在这时,一滴泪从他面前滴落。
陈雅萱抬手抹了下泪。
钟用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每年的今天钟用都会过来探望,而他知道的陈雅萱一向是个内心强大的女性,当初只在在葬礼上掉过几滴眼泪,今日为何……
仔细想来,好像从进门开始,她的状态就一直不怎么好。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他皱着眉问。
陈雅萱抿嘴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能来看我妹妹。”
她越是这样,钟用就觉越不对劲,“雅萱,你有什么事……”
没等他说完,桌上的手机铃声响起,陈雅萱盯着屏幕,没有动作。
见她没有接听的打算,钟用凑过去看了下,是一串陌生号码。
钟用抬眼看了眼陈雅萱,看她这副表情,很显然认识这个号码。
“怎么了?”他问。
陈雅萱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准备去拿手机。
钟用一看状况不对,直接接点开接听键,并打开免提。
“喂?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请问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王川新本人已经好好反省过了,想来给您妹妹上一炷香。”
声音传到陈雅萱耳中,随后钟用就看到她身体在微微发颤。
“这个声音……你是蓝律师?”钟用皱起眉头,律师找她来干什么?
这个蓝律师是当年雅乐案被告之一的辩护律师,
对面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是我,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是她的家人吗,事情是这样的,那起案子发生后,陈雅萱的父母对三名少年提起了民事诉讼,吴永帆已经用钱和解了,但是王川新还没有……”
“不可能!”
一旁沉默许久的陈雅萱突然大声叫道:“我们不可能原谅他,请你别再打电话过来了!”
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别听他胡说!王川新根本没有在反省,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和一帮狐朋狗友在鬼混!”
“就连主犯赵厄,本来应该两个月后才会刑满释放!因为在狱中表现好,居然减刑了!”
陈雅萱浑身颤抖,双手掩面,泪眼模糊。
“太不公平了……他们对我妹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为什么还能活得这么好?”
“他们明明全都该给我妹妹陪葬!”
*
三年前,河边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尸,受害者是一个名叫陈雅乐的女孩,十八岁。
事件一出,立即引起广大关注,成为热门话题,但是因为当时三名犯人还未成年,连主犯赵厄在内,三年后的现在,也已经全部出狱。
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剥夺了无辜人的生命。
而仅在三年之后,他们就和普通人一样重新生活,从某种角度来看,非常不公平。
整理完桌上的文件,钟用摸向香烟的手顿在了空中,想了想,转了个弯,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
从雅乐家回来后,他在桌前发了许久的呆。
长到二十多岁,仔细想来自己的生活一直很健康,可是在雅乐过世后,就有了抽烟的坏习惯。
好像也自那之后,钟用的性格开始发生了一些改变,在某些事上变得有些偏执,似乎来自于心爱之人被囚多日,而自己尚未察觉的挫败。
或许普通人仍然可以幸福地活着,但励志成为警察的人不可如此。
午后吹过一阵凉风,树叶沙沙作响,窗台外的黑猫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趴在角落乘凉。
他抬眼看了下日历。
今天刚好是那个人刑满释放的日子。
钟用皱了皱眉,把凑到嘴边的茶杯拿开,还是伸手拿了支香烟点燃。
叮——
手机收到一封短信。
钟用偏头拿起。
【大哥,我今天出狱,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
“好久不见,赵厄。”钟用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他本不想来,可赵厄主动发了信息,他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应该还有两个月的刑期。”
面前的男子看上去二三十来岁,身材壮硕,剃着平头,额角一道刀疤,丹凤眼里的恶狠让人害怕,一副坏人的长相。
这就是陈雅乐虐杀案的主犯。
但钟用知道,他这位表弟,实际上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而此时的他相比较三年前,身材明显魁梧了不少。
闻言赵厄低睫笑笑,“原来大哥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模范囚徒,减刑很正常吧。”
钟用蹙了蹙眉,他父母双亡,自小住在舅舅家和表弟赵厄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之后突发事故,两人便分开了,钟用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天真可爱的弟弟居然会变成这样。
当初看到雅乐被蹂躏得不成人样的尸体时,钟用双目赤红,第一次产生杀人的想法。
在那一刻他抛弃了当警察的梦想,只想手刃仇人给雅乐报仇!而当他看到主犯是表弟赵厄时,又带给他巨大的冲击。
没想到兄弟二人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场景。
钟用缓缓放开握紧的双拳,呼出一口气,淡道:“别叫我大哥,我和你可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是大哥了,爸爸在的时候,我们俩关系不是最好的么?”本就是丹凤眼的赵厄此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钟用面色阴沉,没有接他的话:“你找我干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一口地抿着。
“倒没有多大的事,就是想和你叙叙旧。”
钟用轻嗤一声:“我跟你没有旧可叙。”
赵厄放下茶,笑意甚浓:“大哥小时候就吵着要当警察,现在看来梦想实现了。”
\"你小时候不也是吵着想当警察么?现在却当起了囚犯?\"钟用淡淡瞥他一眼,“有屁快放!”
赵厄倒不是一副很急的样子,“别急嘛,我准备和你们警察说说心里话。”
“说什么?”
赵厄轻哼一声,抬起头看向他,一双丹凤眼变得阴翳起来:“三年前反省的那些话,都是我照着律师写的话念出来的,你真以为我会反省?哈哈哈哈哈哈。”
钟用眼神一凝,“你说什么?”
“顺便告诉你一声,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人,吴永帆和王川新不管他们嘴上怎么说,心里可是一点也没有反省过。”
啪!
钟用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拳头捏得森紧。
三年前三人在法庭描述犯罪过程时,在场所有人无不为之震怒,钟用当时没了理智,冲上去嘶吼着要杀了他们,若不是被保安摁住,恐怕他真能当场宰了那几人。
那三人在法庭上的忏悔和处罚并不能让钟用满意,可那又能如何呢,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当上了警察,作为法律的维系者,怎能知法犯法,对判决的不满和对犯人的憎恨,是作为老百姓“钟用”的感情,法律会给予公正的判决,而他要做的就是控制自己个人的情绪,钟用心里很清楚,职业素养大于个人情感。
可如今主犯当着他的面告诉自己根本没有反省,甚至蔑视法庭,这无异于是点燃了钟用心中沉寂许久的火药。
赵厄见势不妙,连忙说:“大哥别激动,你知道我最讨厌动粗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钟用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是说了吗,想和大哥你叙叙旧,既然大哥不喜欢,那就不说了,弟弟给你点了杯咖啡,消消气?”
赵厄努努嘴。
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果然没有在反省!
一切都是为了减刑说的话!
钟用双拳紧握,一想到雅乐凄惨的死状和三人当日在法庭假惺惺的忏悔,心里的怒火在不断猛涨。
为什么杀人不能偿命?为什么雅乐的命只能换这种家伙的三年?
为什么杀了人说几句忏悔的话就能减刑?难道人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看大哥这模样,莫非是想打我?”赵厄呵呵一笑,“既然我已经出来了,在法律上就是平民,只要没干坏事,你们警察凭什么管我?”
赵厄眉头一挑,眼神充满轻蔑。
“你……”钟用指着他,手心渗出血来。
“我今天来就是想说这些,我还有事,先走了。”赵厄面带微笑地站起来。
钟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大大地呼出一口气,脑中浮现出当年的画面。
三年前,钟用好不容易等到了雅乐生日那天,可左右等右等,怎么也没等来雅乐,赶到她家时才得知雅乐已经遇害。
他急忙来到案发现场,在一片被烧得漆黑的房间里,看见了蹂.躏得不成人样的雅乐的尸体,和散落一地的破碎贝壳。
他颤抖着捧起几片焦黑的贝壳,泪流满面。
至此,成为他的又一个噩梦。
而令钟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多年未曾联系过的表弟,就是此次案件的凶手。
他歇斯底里地对着牢笼里的赵厄嘶吼,后者却低着头一言不发,默不作声。
两人分开时,赵厄还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不知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居然变成现在这样了。
果然,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钟用在心里暗讽一声。
当晚,钟用做了两次噩梦,他先是梦到了三年前雅乐遇害的那天,又梦到了纠缠了他十年的噩梦。
红。
一地的红。
少时的钟用隐隐感到不祥,他打开门,刚走没几步,舅舅给他买的新鞋上,沾染了猩红。
年轻貌美的舅妈踮着脚尖,伸展腰肢,优雅端庄,宛若一只翩翩起舞的天鹅。
空气仿佛被凝固了,少年大口喘着气,血泊中倒映出他狼狈的模样,画面逐渐扭曲,感官放大,在而立收拢成一线。
嗡——
耳鸣声,隔绝了外界的联系,保护着他。
呼吸声放大了数倍,眼皮好重。
在他闭上眼的前一秒,他看到了缩在角落,瞪大了双眼,瑟瑟发抖的赵厄……
钟用惊醒过来,满头大汗,浸湿了枕头。
那也是一桩奇案。
“跳舞的女人”一案,发生在距今十年前。
被害人正是钟用的舅妈,目击者是他……和年仅七岁的弟弟赵厄。
而涉案嫌疑人,是他的舅舅——赵又渊。
警方下令搜捕赵又渊,至今无果。
从死亡时间和嫌疑人离开案发现场的时间来看,赵厄目击到事情经过的几率很大。
不管警方如何问,他也只是摇头,说什么也不知道。
从那以后赵厄变得沉默寡言,钟用也离开了这个家。
*
纪氏餐馆新招了人,纪若安轻松些了,她低睫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动身了。
新和医院。
纪若安抽完血,来到窗台前,递给工作人员一沓现金,接着报出了一个名字:“张书予。”
前台陈丹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见到她来,立即笑容满面:“你又来了啊,像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见了,又是献血又是捐钱的。”
她记得这个叫张书予的女孩是个聋哑人,还有点贫血,身体不好,经常来医院,之前晕倒了还是眼前这个女孩送过来的,又刚好血库里的这种血型不足,女孩二话没说,即献血又捐钱的,还直接坚持到现在,真是活菩萨。
纪若安低调地笑了笑,说:“还是和以前一样。”
“知道,就跟她说是某个聋哑富翁回报社会,专门给聋哑病人的福利。”
纪若安腼腆地笑笑:“谢谢你。”
“我搞不懂,你直接说国家报销不就行了吗,或者说这是我们医院的福利也成啊,何必这么麻烦?”
纪若安沉思片刻,只说了一句话:“她很聪明。”
前台小姐姐败下阵来,“好吧。”
纪若安摸了摸鼻子,朝她笑笑,“那我先走了。”
“嗯,拜拜。”
纪若安前脚刚走下楼梯,一个影子便探出了头,望着她的背影发了发呆。
“陈丹,刚刚那个人你认识?”施语淋走到前台,刚刚她听到这边有说有笑地在说话,出来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在脑中思索片刻,才猛然想到那个晚上的那个人。
“老……老板娘!”前台小姐姐一看到她,立马挺直了背。
“刚刚那个人你认识吗?”施语淋温和地重复了一遍。
“认识……吧?”
“嗯?”
“认识!”前台小姐姐立马道。
施语淋笑了,“你别那么紧张,我又不吃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前台小姐姐挠了挠头,神色有些尴尬:“其实说认识……也不算认识,她这人挺怪的,坚持给我们这儿的一个病人付医疗费,却又不想让人家知道她。”
施语淋思忖片刻,“把她的单子拿来。”
前台小姐姐双手奉上。
她看向最后签名的一栏。
“纪若安……”她念道。
回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头漂亮的乌黑长发,再想到当晚某人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玩味。
没想到你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