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悔了,不想做刺客了。
可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人生,也从来不会给他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声轻响,水底的郑琰倏地睁开眼睛,紧接着,郑琰破水而出飞向岸边,落地的同时抓起衣物套在身上,下一刻赤霄剑刷然出鞘。
郑琰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远树林,长发披下,还在往下滴水。
就在即将跨入树林的那一刻,一道黑影倏然从姜冕睡觉的帐篷外一闪而过。
离帐篷不远处的马儿不安地来回踱步,发出焦躁不安的声音。
糟了!
郑琰当即回身,脚下一掠,往回赶。
他跑到帐篷外,一掀开帘子。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看见姜冕安静地睡在帐篷里的时候,那如释重负的神情上,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庆幸。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姜冕好一会儿,才穿好衣物,坐在篝火旁守夜。
第二日姜冕醒的时候,郑琰已经用小锅煮好吃食了。
郑琰侧眸看他:“醒了?”
姜冕有点不好意思:“我喝醉了?”
“没有,”郑琰面不改色:“殿下,洗漱了吃点东西吧。”
他早就准备好了热水给姜冕洗漱,姜冕洗漱过后坐过来,郑琰端了碗粥给他,姜冕接了,瞧见里面还飘着菜叶子,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一夜没睡?”
“啊,”郑琰做出一副欣慰状:“真难为殿下,还知道关心我,我可真是太开心了。”
姜冕有些不好意思,他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粥,眼睛看着面前那跳动的火舌。
郑琰也盯着那火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琰,你有想过,有朝一日,不做刺客吗?”过了许久,静谧中传来姜冕很轻很轻的声音。
郑琰手上拿了根棍子,正在把柴火往火堆里拨,听见这话,他手蓦地一顿,燃烧的火堆里突然爆裂,炸出一小块猩红的火炭落在郑琰手背上,郑琰却感觉不到疼一般,半晌没动。
“殿下说什么呢,”郑琰眼睛一眨,再一抬眸,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还挂着个痞兮兮的笑:“做刺客,岂是你想收手就能收手的?”
姜冕:“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再说还有凤鸣兄跟赵兄,只要你想,可以……”
“我不想。”郑琰打断了姜冕的话:“我这一生学会的唯一的生存技能就是杀人,我只会杀人,也只能杀人,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会。”
姜冕:“……”
郑琰突然一笑,戏谑地看着姜冕:“殿下,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待久了,已经忘了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还是你天真地以为,仅凭你一己之力,能让一个冷血无情的刺客改变?让他不再嗜血?让他有感情?”
姜冕终于从火堆中抬头看他,他没说话,看了郑琰很久,郑琰清楚地看见他眼眸中闪过一抹微不可见,却不容忽视的失望和痛心。
这是郑琰第一次没受伤,却感觉到了痛。
真真切切的,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他的心脏。
“对不起,”姜冕说:“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郑琰不敢再看他,他侧眸,看向悬挂在天际那光芒四射,却半点温度都没有的朝阳。
师父曾经说,多晒太阳能洗掉他杀过人后身上带的晦气和怨念,所以他最爱晒太阳,尤其是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在太阳底下躺着。
这是郑琰第一次看着这么璀璨夺目的阳光,却感觉不到温暖,似乎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冷几分。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讨厌太阳,它能驱赶这世间一切寒冷和黑暗,能融化冰雪、能带来温暖、能让花开、能带来希望和光明,却始终驱散不了他身上的晦气和阴霾。
郑琰:“殿下,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郑琰用水把火堆浇灭,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启程前往邕城。
广袤无垠的草地上,浅浅地压出两道车辙印,最后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河里流水潺潺,河面浮光跃金、水光潋滟,闪烁着细碎的阳光,比夜晚的河流更加熠熠生辉。
河边上熄灭的火堆青烟袅袅,轻纱一般缭绕而上,最后消散在风里。
接下来,两个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怎么说话了。
到了邕城,两人先是把一众东西卖了,再去采买药材。
人们虽然不待见草原上的人,但是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和动物皮毛还是感兴趣的,只用了半日,那满满一大车的东西就被卖光了。
不过这两个人都不大会做生意,又忙着往回赶,也没有特意要价,见钱就卖。
于是一大车的东西,只卖了十两银子。
郑琰看着那点钱,满脸感慨:“殿下,这要是让你去做生意,怕是得把老婆都赔进去。”
姜冕:“……”
“算了,”郑琰说:“反正也不是靠那些东西发财,反正徐公子给了银票,咱们用银票去买药材,实在不行,我就回趟大安,去长春阁要银子去。”
姜冕:“你怎么不找闵先生要,要去长春阁要?”
“实不相瞒,”郑琰凑到姜冕耳朵边,小声道:“闵相现在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
姜冕满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可是富商,凤鸣兄家都不一定有他有钱。”
郑琰:“他的钱都用来贴补朝廷的亏空了,启国一大半的官员和将士都靠闵先生养着呢,要不你看那丞相府,看起来气派得不行,为什么内里却是那样的?”
姜冕:“看来启国的强大的外表下,也有隐患啊。”
郑琰感慨道:“贪官污吏太多,士族把持着近一半的土地和财富,国土又只有那么宽,哪怕国家再强大,也经不住蠹虫太多啊。他费尽心机大开商道,但始终杯水车薪,赚的那点钱,各士族再分一分,还能剩下什么?所以只得靠他自掏腰包填补亏空了。”
“走吧,”郑琰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买好药材再找个客栈歇一晚,咱们明日就赶回去。”
两人在邕城,几乎把邕城那几家药铺的药材都买光了,堆了整整一大马车,当天晚上,两人就被“请”去邕城太守府了。
这也是,一次性买这么多药材,几乎把整个邕城所有的药材都倒腾光了,不引人注目才是不正常的。
郑琰料到会有这一趟,提出自己去见太守就可以了,不用姜冕去了。
他这话不但那抓人的士兵不干,姜冕也不干。
然而不等姜冕开口,郑琰又说:“算了,还是一起去吧,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两个人被一起带走了,事关重大,邕城太守甚至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出来接见了。
郑琰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掏出了丞相府的腰牌。
姜冕:“……”
姜冕和那邕城太守一起无语了,太守大人查验了真伪,立即赔罪:“下官实在不知,是丞相大人派大人出来办差事的,还请大人恕罪。”
“不妨事,”郑琰说:“城中药材突然被买去这么多,无论换成是谁都会调查的,大人是职责所在罢了,何罪之有?”
“多谢大人体恤,”太守说:“只不知……大人要这许多药材,有何用处?”
“前些日子塞北几大部落首领派人去大安,说是塞北急缺药物,请求朝廷支援,这是奉丞相大人的命令,”郑琰说:“给塞北运的药材,这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呢。”
这话说得漏洞百出,既然是往塞北运药材,又为何不事先准备好,反而要来邕城现买?
何况,他明明早就收到消息,这两人是从塞北运着一大车东西,先来卖了,最后才去买的药材。
这话只要稍微一比对,就知道郑琰在扯谎。
然而既然是丞相府的人,他也犯不着管闲事,反正郑琰打着闵先生的名义,日后出了事也自有他顶着。
这闵先生当初押对了宝,凭借着商人之身,硬是亲手把赵玦送上了王位,现在更是成了赵玦和整个启国百姓心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自己一介小小的太守,犯不着跟他过不去。
“是,”太守道:“大人既然来了,就委屈大人在此屈居一夜,明日一大早,下官派人护送两位大人出城,我这就命人给两位大人准备房间。”
“且不忙,”郑琰说:“我问你,这城里,可有来过一位须发皆白,气质不凡的老先生?”
太守有些为难:“这邕城每日都有许多人进出……敢问大人说的老先生是何容貌?又是什么时候来的邕城?”
郑琰:“大概两三年前的样子吧?”
姜冕:“……”
太守:“……”
“他很好认,白胡子白头发,气度不凡,跟普通的老头不一样,带着点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个老谋深算的读书人……”郑琰大概意识到自己这话是在刁难人:“罢了,这么久了,哪怕见过也忘记了。”
“……大人,”太守说:“邕城地处边境,来得大多是走商的,还有北方的人偶尔带着动物皮毛和肉干来置换东西,一般很少有大人说的那种人来,若是真的有,也会有人报备的。
下官虽然不是过目不忘的人,但若是真有大人所说的那种人来,只要我见过,那就一定会有印象的。”
郑琰:“那就是没见过了?”
太守沉思良久,缓缓摇头:“没有。”
“知道了,”郑琰说:“你去忙吧。”
太守退下,不一会儿,来通知说房间准备好了,让两人去休息。
太守领着两人到房间里就退下了,姜冕刚想开口,郑琰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姜冕会意,郑琰伺候他洗漱后要退出去,姜冕说:“你就睡这里吧。”
郑琰一听这话,差点一脚踩空摔地上去。
姜冕瞧见他那反应,知道他是想歪了,脸上蓦地一红:“你别误会,我只是……你几日不曾睡过好觉了,你……”
郑琰明白了他的意思,重新走回来:“那早些歇着吧。”
姜冕不说话,上榻睡了,郑琰毫不在意地往地上一躺,脑袋枕着双手,闭上了眼睛。
“你不冷吗?”姜冕见他那样,问道。
郑琰闭着眼:“我火气旺着呢,没那么容易冷。”
“那是的,”姜冕认真地说:“你还跟凤鸣兄说你技术好,空有一腔热血无处发泄呢。 ”
郑琰:“……”
郑琰睁开眼,看着姜冕,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殿下,你学坏了。”
姜冕谦虚道:“这都是你跟凤鸣兄教得好。”
郑琰:“……”
姜冕说罢,躺下睡了。
一炷香后,郑琰爬上了榻,躺在了姜冕身边,姜冕往榻里边挪了挪。
第二日,邕城太守亲自带人,护送两人出了城。
“我问的那个老头,”出了城,走了大约几十里后,郑琰突然说:“名唤欧阳先生,是闵相的幕僚。几年前,闵相让他出来塞北调查一些事情,结果一来,就杳无音讯了。”
姜冕:“所以,你这次来,还有个任务是找到这个欧阳先生?”
“是,”郑琰点头:“闵相怀疑他可能是遇害了。”
姜冕:“塞北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他们也不跟我说这些。”郑琰抓着缰绳:“只知道是出事了,好像跟赋税有关?塞北部落种族太多,地势又复杂,关键是打了几百年了,启国真正收复塞北不过几十年。针对塞北的管理,几十年间又一直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出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
姜冕却隐隐约约,从郑琰这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细微的变化,他有一种感觉,搞不好要出一场大乱子。
徐凤鸣跟胡濯尘留在贡纳村,等着郑琰和姜冕买药材回来。
这几天两人把能治的治了,剩下的,就只有等着郑琰和姜冕回来了。
贡纳村的情况跟别的村庄一样,年轻的男人一部分跟着牧群去草原深处放牧,另一部分则带着剩余的老弱妇孺留下来耕种。
徐凤鸣很奇怪,这些人不是耕种就是放牧,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参军呢?是启国不要这些人当兵吗?
徐凤鸣在跟村长闲聊的时候问起过这个问题:“村长,为什么村里人不愿意参军呢?这样不但可以减免赋税,还可以挣军饷养家啊。”
“不是不想参军,”村长说:“是参了军也没用,我们村里参了军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拿到过一分饷银。”
徐凤鸣:“从来没拿到过?”
村长点头,徐凤鸣又问:“所有人都是?”
村长:“是,所有人都没有。”
“徐先生有所不知,”胡濯尘说:“他们之所以不参军,不只是没有军饷这么简单,而是他们身为外族,最多只能做到千夫长,就已经到顶了,后面不管立多大的功,都不会再有荣升的机会。”
徐凤鸣不明白:“这不是自断双翼吗?”
“先生还未正式入朝做官,”胡濯尘说:“等先生哪日正式做官参加朝会就明白了。”
胡濯尘不愿再多说,起身走了,独留徐凤鸣一人在原地沉思。
几天后,郑琰跟姜冕回来了,他们还带回来一个人。
徐凤鸣看见脸色苍白、风尘仆仆,牵着赤炼站在自己面前的赵宁呆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你怎么来了?”
赵宁没说话,松开缰绳走过来一把将徐凤鸣抱在怀里。
徐凤鸣起初还以为是幻觉,这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了。
他本来还很生气,现在看见赵宁是半点气都没有了。
赵宁始终不说话,抱着徐凤鸣不撒手。
其余几人识趣地摆弄药材去了,没有打扰这二人。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徐凤鸣才说:“你不是在大安?突然跑出来大安怎么交代?”
“我们走吧,”赵宁在徐凤鸣耳朵边说:“回宋国,以后再也……”
以后再也没人利用我逼着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徐凤鸣推了推赵宁,赵宁闷哼一声,徐凤鸣察觉他气息不对:“受伤了?”
他扒开赵宁,赵宁摇了摇头:“已经好了。”
徐凤鸣看了看赵宁的脸色,二话没说就去解赵宁的腰带。
他解开赵宁的衣衫,看见他腹部三道触目惊心的剑口还是红肿的,还渗着血丝,明显是受伤不久,受伤后又没有好好调理,又把伤口撕裂了。
徐凤鸣伸手想看看他的伤口,又害怕自己手法不对,再加重他的伤,只得作罢,他带着赵宁进屋,找来胡濯尘给赵宁治伤。
胡濯尘看了看赵宁的伤口,又把过脉后问赵宁:“殿下,这伤是怎么弄得?几日了?”
“剑伤。”赵宁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死活不肯开口了。
胡濯尘打量赵宁几秒,随后道:“劳烦殿下,我再看看你背后的伤。”
徐凤鸣还没反应过来,赵宁退下衣物,露出后背上三个整齐的、跟腹部在同一条直线上的伤口。
这次不但是胡濯尘,连徐凤鸣都知道赵宁的伤是怎么来得了。
整个屋子里的人面色各异,只有郑琰一脸淡定,仿佛对赵宁的伤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胡濯尘没说话,替赵宁清洗了三口,上了药包扎好后,又出去配药煎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