哓?
只见休忘尘拾起一木杆,在地上一撇一捺写出这个字。于望枯而言,是个生僻字不错,却未尝半点没听过。
别浅这妖怪,为彰显自己腹有诗书气自华,常拿古籍显摆。人间《诗经》更是窝在枕边似的,在一筒竹简到石沉大海前,早已倒背如流。
其间,别浅刚好提过一嘴:“‘……予维音哓哓’。此个哓哓,便是因为害怕,而乱嚷乱叫的意思。倒与吹蔓很是相像,虽说吹蔓叫唤都不敢太大声,窝囊极了。”
而休忘尘的昔日名讳,恐是令旁人闻风丧胆的意思。
况且,“哓”比休忘尘狂妄太多,造出“娪”时,荒草般的木屑席卷他的衣裳,他也不知拂开。只是趁着夜黑风高时,坐在亲手杀出的乱葬岗上——亦或是,还未成型的银烛山上。
此般浴血修罗,却待她如初生婴儿。
轻哄顺背,呓语缱绻。
也有心分出一手杀人。
哓看着那最后一人跪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再战栗不止后。用一把棱形的尖锥子,逐一插入那人的耳朵、喉咙、喉结、鼻腔……折磨到最后一处,便是两眼。
“啊啊啊啊啊——”
凄厉叫喊。
那人未疼死过去,哓才会慢条斯理地把他眼珠子剜个空。
哓要的不多,只是想要这些人的鲜血,能落去望枯的……不,“娪”的一双眼上。
“娪莫要怕,被脏人血浇灌了,今后便不会再撞见污秽之物了。”
“娪”并无两眼。
望枯却有。
俗世与血液相融时,便是看谁,都觉面目横飞。
哓则是夺得可怖之人的魁首。
且笑了笑。
“娪,你可知晓,若你再生得丑陋些,便是女子的我了。”
“可我太脏,配不上你。才愿你明媚千年,仍自守吾心。”
“只得教会你,他们都是坏人,日后定要引以为戒。”
“娪可知,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坏人。”
“世道自然无药可救。”
“但世上的人这么多,哪怕我今日能惩戒一些,来日也无从去管。诚如命由天定。若是真能变,也只能牺牲好事,越是在既定的命里挣扎,越是让坏事增多。”
“而娪,你不一样,你生来就是带着错乱和灾祸的。”
“无论好坏,我都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你只需记得,世道不与我们相配。”
“我要你替我毁了它。”
他轻拂“娪”的面庞时,却像在撩拨望枯的发丝,温柔而依恋。
望枯却不寒而栗。
“日后我死了,还请娪能允许我来住进你的身体里。如此,才可创出一个独属于你我的新世间。”
“生生世世,再无往日。”
“只有彼此。”
……
几多缥缈话语,终究为镜花水月,转瞬落空。
望枯这一回,也连同“娪”一并坐于母树之下。
风亲人,绿了鬓。
而哓,如同上一回,被押在百人之央。血染白衣,而这始作俑者,却只有篁长老一人。
慈眉善目,竟成了尖嘴猴腮,极为刻薄。
“逆徒!说!为何要杀这些人!又为何要谎称娪大人为你的杰作!你且记好了!娪是我们蛊族所有人凝炼而出的心血!休要占为己有!”
哓轻蔑一笑:“莫非篁长老以为会点蛊惑人心的小把戏,便能窃取我的东西了?”
篁的面容不变:“一派胡言!这么些族人!可有哪一个被我蛊惑人心了!”
那些本该疏离淡漠的人们,如今却聚拢在哓的身侧,反而怜悯起罪魁祸首。
“好了好了,篁长老,死者无对证,若是有人有意将这些尸首弃于我族领地呢?莫要轻易将此罪责揽在族人身上了。更何况,哓向来安分守己,杀只鸡都要求神拜佛,就算有些话真的说错了,也未尝不可谅解。”
“是啊,阿小还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难免养得娇纵了些,还望篁长老小事化了!饶他一马!”
篁气冲斗牛:“你们是被他的伪面给骗了!那些尸首堆成山,怎会是外人栽赃的!且休要忘了,他有一个银针,刚好可以用来捅破双眼!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原先痛骂哓的长老,今时却一转攻势:“篁!你太过武断了!阿小哪有什么伪面!上回你还指认他偷学族的看家本领,却也只是口说无凭!白白脏了一个好孩子的声誉!你却屡教不改!还要对他痛下狠手!”
篁丢下手中荆条:“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护着他!哓就是祸害!若是不信!便看看偌大个蛊族会不会败在他一人手上罢!”
……
篁虽一语成谶,但望枯经由娪的眼,也看出这长老并非是善茬了。
那偷学族人看家本领的人,也正是出自篁长老之手。
他模样老实巴交,背过去就满口脏话,善于扯谎。能混到如今这德高望重的地步,全凭抢夺旁人的功劳。奈何生而就有蛊惑人心的本领,便如此横行霸道。
而蛊族之人却不似休忘尘回忆里的那般漠然,反之,因不食人间疾苦,而心性纯良,不喜猜忌,邻里间,常在茶余饭后,支起一篝火,张罗起对酒当歌的美事。
正因善无好报,才几次三番落入篁的圈套。
偶有几个泼辣的婆子会在背后议论他,却不敢说得太过火。
哓有父母,曾在他降生之前,用蛊术占命,发觉此个孩儿,命格了得,为万年一遇的“孤星”。未必会有毁天灭地的本领,但注定人情淡漠,另辟一道。
父母二人深知“哓”不该留,便施出百般手段让他腹死胎中。奈何浑身解数使完了,也绞死不得,怕是天命要留,二人只好生下。为他留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名讳之后,便无颜再面族人,辞族隐退,再无音讯。
哓也因此得了蛊族所有人的怜爱,篁长老为出风头,将他揽去自己门下。却不好好待他,明面当个和蔼可亲的长者,背地里却对他又打又骂。
多少人劝阻,却因篁一句“不打不成才”,粉饰了太平。
这婆子妙语连珠:“这么些年,哓都被你我看在眼里!五岁精通蛊术,十五岁无人能敌,还为人谦逊,为蛊族尽心尽力,谁人不喜欢他?我看啊,天不妒英才,篁便代它行这妒忌之事!一把年纪了!也不知害臊!”
此天的确不妒英才,无论哓吃了多少苦头,他也永远是蛊族最风光的那一人。哪怕篁嫉妒成灾,蛊族人也并未放在眼里——哓有本事摆平一切。
但哓却无心摆平。
或是放任他去。
功劳让他占了,夸赞让他听了。
甚至是“娪”被他夺去邀功了,哓也目空一切。
篁深知这为哓的心血。
他的确是名孤星。
对人、事都是漠不关心。
独独有个古怪脾性——总要在衣襟里揣上几两木头。
蛊山多木,却不可轻易采撷。只因蛊族坚信“因果报应”,毁了什么,便会如实返还到自己身上。
而哓的这块木头,分明是拼拼凑凑的,却极为光滑,芳香幽然。且轻巧到,若不曾紧紧搂在衣襟里,便会被大风吹去天边。
好不容易待他雕琢成型了,篁才领略到此物的厉害之处。
还听闻,有心想事成之用。
望枯不知篁为何如此坚信不疑,但他也凭一己之力,坐实了这心想事成之事——
他将“娪”带去母树下默念“枝繁叶茂”,母树当真能在秋日迎春了。
如此看来,篁是有心私吞“娪”的。
奈何行事多在众目睽睽下,便迫不得已将“娪”充了公。
再然后,“娪”被他们埋在了树下。
成了蛊族的驻地神。
望枯也随她长眠于此。
侧耳听风声。
……
望枯再次睁眼时,又见蛊族大火。
哓为何要让伤了自己的人成为善人,让帮了自己的人成了恶人,再冠冕堂皇地毁了整个蛊山——望枯什么都没想通。
言而总之,哓只是徒手刨开土,将“望枯与娪”,小心翼翼地捧在臂弯上。
他喘息着,白衣燎了大半,掌心带血地擦拭“她们”的眉眼:“娪,该走了。”
这一走,便是五湖四海,翻山越岭。
诚如望枯梦里所见的,他再去人间游历。
只是这一回,他却不骄不躁。
他且走且看,去往一地,便操起老本行,舞起布偶戏。
甚至,他正在兴头时,还会唱起两三句。
翻来覆去都是《织春歌》。
毁了全族之人,却又面不改色。
但哓,不,隐姓埋名的休忘尘,此行所遇者,善类居多。
只是在哪一日里,他倚去琼楼玉宇上,仰首一杯清酒。
怎一个江湖义气。
他醉醺醺地:“娪,可有在听?”
望枯一心惊。
数年游历,休忘尘从未将“娪”公之于众。
但仍旧宝贝得紧,只趁四下无人时,才会用丝绸擦拭。
而今他拿出来,让“她们”坐他身侧,看月升沧海时。
他徜徉凄凉里,又不愿抽离。
“我明白,这世上的好人数不胜数。”
“但物以稀为贵,坏人也是如此。”
“我还是想毁了这个世间。”
“只是人间暂且不需要我。”
“……好罢,是他们太过羸弱,我于心不忍了。”
他遥指天上星。
“娪随我去往那里如何?”
——去五界之巅。
毁世道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