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影是高兰映紫初到越雍求学时认识的第一位朋友。她比高兰大两岁,高出高兰半个头,人不仅长得漂亮还十分广博,不止齐国内部的事情,就连冀朔的也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其他同学都说她喜欢用“八卦”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亲“野史”疏“正史”以博名声,是对《齐礼》的大不敬!
除了修学以及在秦居的日子,高兰其他时间几乎都和依影在一起,从认识她的第一天高兰就知道,她最为遵守的就是《齐礼》。文初试的时候她礼格未满,偷偷躲在房间里郁闷了半天,要不是高兰及时发现她的异常并且去安慰,说不定就影响了她后续的发挥。
“尊礼于心,礼不通则心难安。”
高兰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复杂的神情,就像虔诚的信徒有一天忘记了给自己的神明续上香火,当天或者以后不管多徒劳也没法再补上昨日遗漏的那一支。触及心扉的自责和无法弥补的无力让整日挂满笑颜的她变得郁郁寡欢。
令依影再次发笑的,是高兰安慰她的话:
“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吧。别自己憋着。”
她抬手扶额,带着沉重的鼻音笑了一声:“这我可不会。”
是的,跟依影在一起这么久,高兰从来没有见她哭过。相较于她,高兰真的是个名副其实的爱哭鬼。
昌叔自绝性命之后,负伤的高兰在秦居养伤,依影作为高兰最好的朋友被允许自由出入秦居。云傲不在秦居的时候都是她来陪高兰,虽然她并不知情、高兰也没有告诉她关于昌叔或者九公子坊的任何事情,她依然能感受到高兰情绪的低落,不止当着云傲的面,当着她的面高兰也哭了几次。
“原来这是你收拾情绪的方式。”
她也因此知道高兰爱哭的习惯。
决定偷深冰像那天,高兰真的想在离开秦居之后找她好好告别。可考虑到深冰像一事的严重后果,担心她会冲动做出什么不利于她性命的事情来,高兰只好狠心地不辞而别。
在雪城寻草的时候,高兰从云傲那里听说她终于与蒋一石化解恩怨,重新成为了姐弟,高兰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
关于她与一石的关系和恩怨,云傲将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高兰。说是依影的父亲在她出生之后便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转而娶了一石的母亲,原因是她母亲所属的家族是越都势力而一石的母亲属于雍城势力,她父亲作为雍城蒋氏的长子迫于家族压力只好休妻另娶。
一石比高兰和云傲大一岁,平时行为举止颇具稚气,但心中却有大义,作为雍城蒋氏长孙却毅然选择站队越都,听说他离家出走时把他爷爷气得半死。
在雪城遇到曲草草曲前辈之前,依影并不知道一石的越都偏向,心中只有对蒋氏的无尽怨恨。
一石虽是家中长子,但他父亲眼里却只有被遗弃在越都的女儿,十几年来只要他有一点做不好就开始“你姐姐多厉害多厉害”,导致他从小到大都把依影当作击败的目标。
求学的时候要不是听说依影来了无涧山院,他早就跑越都的榃璧去了。也正因为他在无涧求学,他爷爷没有断了他的后路,时不时派人接济他。
在雪城,曲草草分别和他们谈心,聊到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两人因此解了心结,决定共同为越都出一份力。
具体是什么事情,不管是依影还是一石都没有跟云傲透露,高兰也就无从得知。按云傲的猜测,应该是依影知道了自己父亲并非不爱自己及母亲、弟弟一石也不是雍城倾向,所以选择了原谅;一石认识到自家对依影及其母亲的亏欠,因此也既往不咎,两人最终冰释前嫌。
离开无涧快两年了,高兰再次在越都见到依影,心中是难以抑制的欣喜!
高兰原以为这场在中央坛大殿内进行的长公主加封仪式会伴随刀光剑影甚至是血雨腥风。
令她意外的是,这场仪式在中央坛内的部分和平结束了!
这几年,她亲历过不少残忍的场面,这份难得的短暂和平所带来的喜悦充斥着她的脑海,想象着与昔日好友重逢时的美好与感动。
依影通过铺满金色阳光的殿门告诉高兰:出去之后碰面吧!
被喜悦冲昏头脑的高兰一直以为她表达的是门外碰面。
可出门之后是游街仪式,她们不可能有机会碰面。
高兰退一步想,那就是在游街仪式结束之后碰面。
多么天真的想法啊!
当游街的护送队伍启程,她依旧这般想。
她不希望云傲所说的动乱出现,她希望这一切就如中央坛内一般顺利结束。
这不是越都的反击,就只是一场加封!
一场加封对于雍城来说,根本无关痛痒!雍城不可能会出手的!
雍城没有理由阻止!
在日晷指向正午之前,高兰一直都如此天真以为。
直到斜射轿帘内两人的光线渐渐消失,依影侧身向右,缓缓闭上了双眼……
—
“依影你对《齐礼》倒背如流,为什么会礼格未满呢?”
这是后来高兰对依影的追问,也是对评定的质疑。
“测试的时候心思被分散了,怨不得别人。”
“被分散”的原因依影当时没有明说,但高兰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发现了:每到正午时分,依影会闭目沉思一段时间。
她测试礼格的时候,恰巧是正午。
此外,她总会朝向雍城城门的方向发呆;从来不吃肉食而只吃素斋;对于弱小动物格外怜惜,听说她在浦城协助治水的时候为救一只猫险些丢了性命……
以前,高兰认为这些都只是个人习惯。
—
“青娥危险!”
高兰用“流月”短匕将手上旧布割断的同时极力冲出拥挤的人群。
她的身体随着这声撕裂的警告,一下子飞窜到了半空中。
她熟练得如本能一般的轻功再次回来了,不过不是送她逃离危险,而是送往刀枪剑林。
突如其来的一声警告,训练有素的游行护送队伍立即停了下来,数不清的锁链从四方突袭而来。眨眼之间,半空中的高兰被锁链紧紧缠绕。
高兰专注力被分散,失去了对外息的控制,整个人被四方锁链拉拽下来。在触地之际,四方之力又令她恰好悬空,身体承受着锁链间的拉扯,要不是有云傲提前附加的外息护着,她恐怕早就被捆成血肉模糊的干柴了。
“都不许动!”
巡街轿车的车顶不知在何时被掀掉,连接着轿头红花的丝帛成为四散在地碎布,被慌乱逃命的人群踩得失去了光彩。
依影站在轿车之上,用弯刀挟持了盛装打扮的玉青娥。
随着她一声喝令,周围才有了短暂的安静。
就在这时,百姓中出现了一群黑盔甲士兵,手举钢刀,围着轿车缓缓靠近,丝毫不在乎依影的要挟。
依影清楚这群黑士的身份与地位,不得不感慨越都皇帝为了羞辱雍城太后真的是毫不保留啊。
她将视线转向队伍的后方,这场仪式的主要执行人之一昭兴王爷赵离仍然平静地坐在马上,未动武器,眼中也毫无杀意,嘴角倒是流露出几分喜悦。
“王爷,这可是您找了十几年的妹妹,您倒是不担心我一刀让她人头落地啊。”
赵离这些年周游于齐国各城,表面上是皇帝陛下对他的“流放”,其实是他暗自找高兰遗孤的借口。果然知子莫若母,要不是太后把这些告诉依影,或许她至今还认为他只是个被亲生母亲和哥哥排挤的落魄皇室。
“从皇宫到中央坛,再从中央坛到主街,你有很多机会对我妹妹动手,难道不是吗?蒋氏大小姐。”
赵离的平静来自于他对杀手的了解。在齐国百姓眼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认可高兰欣对齐国的贡献,太后是不会轻易担上杀害功臣之女甚至先皇之女的罪名的。
劫而不杀是为何呢?这是赵离需要找出的答案。
“蒋氏大小姐”虽不是依影接受的身份,但这个称呼足以将她此刻的一举一动和太后联系起来。
倾向这么快便被暴露出来依影倒也不慌张,反而有点感激这位爱自作聪明的王爷。
有王爷金口,只要她再承认,那她是太后派来的人的身份就会坐实,后续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遭到质疑。
依影望向被锁链紧紧捆绑的高兰,分别两年能够再次见到高兰,她其实挺开心的。可在现在这种情景之下,作为她曾经的朋友,为确保高兰的安全,她只好暗示她离开。
可惜高兰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一下子便想明白了。
依影竟不知该庆幸她还这么了解自己还是该遗憾她没能站在自己这一边。
高兰从见到青娥第一面就对她特别关注,依影曾问她原因,她说青娥像她儿时的朋友。
后来高兰也去找青娥确认过,青娥否认她们曾经相识。
在无涧求学期间,高兰试图与青娥结交,可永远得不到青娥回应,只有她时不时的揶揄和嘲讽,依影知道这和李云傲有很大关系。
青娥曾说她跟李云傲是在祁江上认识的,一见面便是风雨同舟、生死相依,他们就应该在一起。所以在无涧的第一年,青娥对李云傲是百般关切。
可惜李云傲的心意并不在她身上。
在高兰身后的人群中,依影看到李云傲正时隐时现地向高兰靠近。
依影明白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高兰都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下她就可以安心完成太后交代下来的事情了。
“在场诸位!”依影朝着周围民众高喊,“昭兴王爷说的没错!我的确是蒋氏大小姐!”她大方承认了这个令她厌恶的称谓,“是雍城皇宫里最尊贵的太后的忠实信徒!”
依影如此明确且高调地宣布身份令赵离不再淡然,他缓缓握紧了马鞍旁的佩剑。
听到真的是太后的人劫持了刚刚加封的长公主,在场百姓都惊诧万分。
在他们声讨之前,依影再次开口:
“是的!诸位想的没有错!就是太后派我来劫持这个所谓的长公主!这个前司徒之女!先皇唯一的女儿!”
依影没有给他们说出心中忿骂的机会:“为的是你们!你们在场以及不在场的所有人!”
“放箭!”
赵离抬手下令,无数箭矢从四面八方袭来,每一支都直指依影要害。他有预感再让她继续说下去,会给越都方面带来麻烦。
可这些来势汹汹的箭矢却都在靠近轿子的瞬间停了下来,失去所有攻势,掉落在地。
依影和前方驾车的马夫对视一眼。原来马夫是她的帮手,强大的外息防御帮她挡下来所有利箭。依影向他点了点头后继续说道:
“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此,是为了给齐国子民一个真相!”她冷眼远望计无可施的赵离,“一个昭兴王爷宁愿当众杀了我,也不愿让你们知道的真相!”
躁动不安的民众竟在这时安静下来,仿佛都在洗耳恭听关于真相的下文。
原本打算趁着依影和赵离的对峙时机解救高兰的云傲也停止了行动,潜藏在人群暗影之下。关于依影说的“真相”,他也格外感兴趣。
“你们的前司徒,不是圣女!是妖女!”
依影的话让不知情的云傲和高兰等人既惊讶又疑惑。前司徒也就罢了,他们在中央坛内听到了些许,那“圣女”和“妖女”又从何说起?
而周围百姓对此似乎并不陌生,没有出声议论,只是静静等待着下文。
赵离旁边一直不作表态的樊富英终于在这时有了动作。包围整个护送队伍的钢刀列队往队伍齐刷刷往轿子缩进。
“我说了都别动!”
鲜血从玉青娥抹满白粉的细脖上缓缓流下,其中一部分顺着弯刀刀锋流散到刀尖。这是依影对赵离和樊富英的警告:不让她把话说完,她就会立马抹了青娥脖子,让越都威严尽数扫地!
“越都以及其他各城的父老乡亲们,高兰欣不是有通天本事的圣女!是不折不扣的妖孽啊!”
“你是雍城的人当然这么说!”一名越都老人当场维护起他们的前司徒高兰欣。“你们雍城抹黑我们圣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皇帝陛下圣心慈善,照顾老太后面子,在史书上抹去了圣女的痕迹!还禁止我们普通百姓议论!这都要二十年了还要拿圣女出来咒骂!还当众挟持圣女唯一的子嗣!你们雍城人真的是无药可救!”
越都里知道高兰欣事迹的百姓曾称之为齐国的圣女。
“你他奶奶的什么时候见过圣女靠侍奉皇帝上位?!这种通天本事也配叫圣女?!我呸!就一蛊惑先皇的妖孽!”
一雍城老人指着那越都老人的鼻子当众骂了起来,听起来尽是嫌恶。
“请各位安静!”
依影主动截断了两位老人的争论,将所有外息防御在身上,开始谈及那场禁忌往事:
“十九年前的那场夺走数千万人性命的瘟疫,我想在场的不少人还记得吧……”
“此女触犯国纪!立即捉拿!”樊富英果断下令,钢刀列队一拥而上,刀光剑影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