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缓缓推开了里屋的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老夫人的床边,看到老夫人苍白的面容,轻轻坐下来,握了握她的手。
那只手冰冷无力。
这时,大夫从侧间过来,薛绥随口便问:
“大夫,我祖母怎么样了?”
大夫微微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道:“老夫人年事已高,气血亏虚,此次高热来势汹汹,情况不容乐观……老夫开了药方,先服几剂药看看再说吧。”
他说着,便将药方交给一旁的丫头。
薛绥道:“且慢……”
她示意丫头将药方拿过来,皱眉看了片刻。
“这方子寒凉过甚。加三钱黄芪固本,以助元气,再添两钱防风,与大夫开的方子同煎,可祛风邪。”
大夫脸色一变。
看得出来,他对薛绥的质疑很是不满。
不料钱氏一听,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大夫手中,满脸堆笑地说道:“多谢王大夫,您就听六姑娘的吩咐便是了。”
王大夫接过银子,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
等他出去,薛绥才问三夫人。
“祖母为何会突然发病?”
钱氏瞥一眼侍立的丫头,而后绞着帕子低语。
“早上大嫂过来请安,也不知和老夫人说了什么,听说老夫人当场就摔了茶碗,没多久便发病了……”
“这么说,是被大夫人气的。”薛绥撩了撩眉,想到方才进门时,傅氏那双冰冷的眼睛和木然的表情。
这么久了,傅氏还能折腾,看来是贼心不死。
钱氏无奈地说道:“大房想掌中馈,无非是说些挑拨离间的话。罢了,不管怎么说,先把老夫人救回来。她要掌家之权,给她便是……”
“三婶可别犯糊涂。如今府里,得靠三房撑着。”薛绥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要想薛家不倒,老夫人就不能倒,我也需要三叔三婶和祖母呢。”
“唉,你且放心,我自会竭尽全力——”
汤药煎熬过来,薛绥亲自侍候老夫人服下,在屋子里守了一会儿,眼皮也开始沉重。
快要睡着了,突然感到手上微微一动。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老夫人。
“祖母!”薛绥微微一笑,紧紧握住老夫人的手,“你醒了?”
“六丫头……”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薛绥,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声音微弱而沙哑,“老身这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啊……那恶妇……咳咳……恨不得捏碎了我这把老骨头……老身便是死,也不成全她……”
“祖母,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你会好起来的。”薛绥俯身抱了抱老夫人,“回头我便请舒大夫来,再为您细细调理,您定能长命百岁。”
老夫人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看向薛绥,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你是个有孝心的,大房这些个丫头,就你最贴心……”
这时锦书匆匆进来,凑近薛绥耳语几句。
薛绥会意起身,对老夫人道:“祖母,舒大夫回上京了,我这便去会他一会。您按时吃药,晚些再来看您。”
老夫人点点头,目光里满是对她的信任。
“路上慢些,慢些走……咳咳……”
“晓得了。”
—
马车刚出薛府便拐入河堤小道
薛绥从鸿福赌坊后门入内,上了二楼雅间,便见到眼圈通红的文嘉正绞着帕子来回踱步。
“公主。”薛绥快步上前,轻声询问,“这么急找我,发生什么事了?”
文嘉急急抓住她衣袖,神情悲戚。
“萧贵妃好狠的心肠,说昨夜平乐公主呕血,性命垂危,找来钦天监,说夜观星象,有白虎冲煞,丧门星犯紫微——硬说我阿娘迁宫,会冲撞西山地脉,犯风水……”
薛绥问:“陛下如何说?”
文嘉攥着绢帕,指节青白,满是愤怒不甘。
“陛下本就宠她,更看重平乐,一听说平乐呕血不治,即刻便领着太医去公主府探病了——”
她声音哽咽,眼泪夺眶而出。
“眼看我娘就要挣脱那牢笼,却横生变故。”
“同样是一个爹的女儿,命运待我却如此不公。”
薛绥轻拍她颤抖的手,安抚道:“陛下离宫探视平乐,不正是时机?你先别急。告诉我,婉昭仪眼下如何?”
文嘉整个身子好似都在颤抖,“阿娘体弱多病,身子孱弱,刚从冷宫挪出来便被截在半路,又让人送回冷宫去了,太医也不肯再去诊治……”
“此事好办。”薛绥微微一笑,“你速去向皇后请旨,只说陛下未曾收回旨意,趁仪仗未撤,即刻送娘娘往西山行宫。”
“皇后娘娘肯蹚这浑水么?”
“肯的。”薛绥道:“钦天监说白虎冲煞,而皇后的生辰正是白虎位——萧贵妃真正要对付的,是椒房殿的凤凰,不是你和婉昭仪。”
一个囚禁冷宫多年的失宠妃嫔,在萧贵妃眼里,根本就不配成为她的眼中钉。萧氏搞出这么大的场面,把钦天监都搬出来了,又岂会是为了堵一个弃妃那么简单?
“我猜,真正的杀招在后面。钦天监的话,只是为了混淆视听,遮掩她真实的目的——”
文嘉倒抽冷气,“那我更不敢惊动皇后……”
皇后为了她的事已是多方周旋。
她再是心急,也不能为一己之私,害了皇后。
薛绥指腹压着她的手背,目光坚定。
“此番,皇后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的——萧贵妃正是要逼得皇后左右为难。快去吧,抓紧时间。”
“可是……”文嘉仍在犹豫。
薛绥笃定地道:“你只管入宫,剩下的我来安排。”
-
“母后。”文嘉踉跄闯入椒房殿,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声如裂玉。
“婉昭仪命危在旦夕,若再不启程出宫,只怕她撑不过几日了……”
谢皇后望见跪在殿中的女子,眉头锁得更紧。
皇帝一听说平乐呕血,心急火燎,整个人连同魂儿都飞走了,她这会儿也是气郁得紧。
“文嘉,母后也无可奈何。”
“母后!”文嘉膝行上前,孝衣沾满尘灰,“萧贵妃假借天象,颠倒黑白——可是父皇并没有收回旨意。母后是后宫之主,依圣训行事,不算抗命……”
谢皇后皱了皱眉。
话虽如此,可是皇帝此刻不在宫中,若强行送人,等同于打皇帝的脸。但若是她撒手不管,那冷宫里的婉昭仪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死在宫中,萧贵妃也会拿她大做文章——因为皇帝口谕,是吩咐她督办的……
她左右不是人,脸上满是冷意。
“母后,求求你了。这次错过,婉昭仪只怕就再没有机会活着走出这座深宫了……”
文嘉眼眶飞红,如一只受伤的困兽。
“扶音愿以十年寿命,换母后安泰。求母后,成全扶音的一点孝心。”
谢皇后大为震动,指甲几乎要掐进凤座的扶手。
“文嘉,你起来说话!”
“母后不恩准,扶音不敢起……”
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殿外忽传一道清朗的嗓音。
“准了吧,母后——”
李肇阔步而入,轻笑一声,头顶玉冠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父皇既令母后督办,若延误旨意,致昭仪有所闪失,岂不坐实了白虎冲煞之说?母后也是为国祚着想,若父皇因此怪罪,那便是父皇的不是了。”
谢皇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来做什么?”
李肇不答,转头扬声道。
“传皇后懿旨,着婉昭仪迁入西山行宫休养,即刻启程。着太医院派医官随行问诊,不得有误!”
谢皇后没有出声。
文嘉跪地,“谢母后隆恩,谢太子仁德。”
待文嘉离去,李肇才扬了扬眉梢,恭敬朝谢皇后行礼。
“母后,这是一出毒计啊。”
谢皇后叹息一声,“母后行事坦荡,哪怕她栽赃嫁祸?你不来,我也会允的。”
“儿臣知道。”李肇道:“可是坦荡不妨暗箭,清白更难自保。萧贵妃摆明要借着婉昭仪做幌子,对付母后。儿臣也不能坐以待毙。”
谢皇后并没有开口,眼中泛起一层水光。
方才文嘉那句“只怕这辈子没办法活着离开这座深宫”,如同万箭穿心,几乎要把她钉在那张凤椅上。
这宫殿,对婉昭仪是牢笼,于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的牢笼,更大一些,更华贵一些,更久远一些罢了……
“都依你吧。若你父皇问罪,你别出声,母后自会应对。”
李肇眉梢微微一挑,眼底掠过冷光。
“这次,只怕他问不了儿臣的罪,还得嘉奖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