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宁绝醒来时,身侧暖意未消,房中一切如旧,好似昨夜大梦一场,什么都没发生,谁也不曾到来。
起身推开房门,天乾抱着长剑、精神饱满站在檐下,丫鬟小厮在院中洒扫,端着水盆经过的阿七看到宁绝,立刻上前。
“小公子醒了。”
半盆水映出他满脸笑容:“小的伺候公子洗漱。”
宁绝没说话,转身进屋,不多久,下人端来热水,洗漱过后,阿七拿来干净的官服伺候他穿上,阿九也准备好了早膳。
草草吃了一些,宁绝带着天乾出了门,前往午门的路上,他问:“昨夜院中可有动静?”
“是,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天乾如实作答。
“可抓住了?”
天乾点头:“死了四个,抓住两个,被殿下带走了。”
宁绝沉默稍许,大约是怕他多想,天乾又解释了一句:“殿下那边有专门的探子,他把人带走,只是想查出幕后主使。”
“我知道!”
他当然不会质疑安崇邺的决定,相较于宁府,他更相信四皇子府,最起码,能力方面是天差地别的。
皇宫中,宁绝刚整理了一些奏疏,便被叫去了昭仁殿。
自上次启安帝与他谈过之后,柳学动不动就要来找他两回,这次也差不多,在昭仁殿等了片刻,所有人退下,启安帝与大臣商议完政事后,才进入殿中。
“微臣参见陛下。”
依例行礼,启安帝摆摆手,往桌案边走去:“起来吧。”
“谢陛下。”
宁绝站直身体,候在大殿中央等待上位者开口。
“昨日大皇子设宴,听说你也去了?”启安帝瞥了眼桌上的奏疏,语气平淡,神色看不出什么波动。
“是,大殿下亲自相邀,微臣不敢推拒。”宁绝低头答得平静。
见他如此,启安帝勾了勾唇,眼中含着几分晦暗:“昨日去了那么多人,可发生过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他意有所指,宁绝却只当没听到,依旧垂眸:“微臣去得晚,到大皇子府不久就开了宴,席间歌舞升平,宾客和乐,并未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
“所以,明德射出的那一箭,也不在你的意料之外?”
明德,是安崇枢的字。
启安帝审视的目光一扫而下,宁绝掀袍跪了下去,言语间带上了几分惶恐:“微臣惶恐,大殿下于府中射靶,微臣贸然进入,大殿下收之不及,差点错伤微臣,幸得四殿下及时出手,才不至于坏了大殿下的生辰之喜。”
他言辞恳切,好似真的自责。
启安帝眸光幽深:“如此说来,你还有错了?”
“微臣不该在殿下意盛之时闯入园中,扰了大殿下雅兴,还望陛下恕罪。”
他最大的错,就是没有提前预知安崇枢的举动,没能自己避开那支箭。
这话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启安帝微微眯眼,莫名提起来另外一桩事:“那琼林宴一事,又是谁的错?”
早知这事瞒不住,此时被提出来,宁绝也没多意外,他微微低头,语气很平淡:“或许在王爷眼中,是微臣之错吧。”
“那在你眼中呢?”启安帝问得似笑非笑。
宁绝颔首:“微臣心眼小。”
所以,是仁王的错。
“哈哈……”
启安帝闻言哈哈大笑,那眼里是止不住的欣赏,如此直白的话,大约也只有宁绝敢在他面前说了。
“记仇好啊,记仇,才是人之常情,那种无理由忍让大度的,不是圣人就是伪君子。”
启安帝笑看着他:“不过,仁王是朕的亲弟,爱卿敢在朕面前记他的仇,就不怕朕罚你?”
宁绝摇了摇头:“陛下是圣明之君。”
明君是不会徇私的。
如果他有心偏袒仁王,今日就不会提起琼林宴之事,而他说了,便表明他并不站在仁王那一方,最起码,是不赞同他的行为的。
“爱卿既这么说了,朕要是还不秉公处理,可就真辜负你这一片信任了。”
启安帝佯装思索,片刻后说道:“这样吧,仁王暂且禁足王府,直至游龙节前不得出,大皇子行事顽劣,不顾后果,枉为君子……,如此莽撞无知,就让他去清真寺替朕抄一部华严经吧,什么时候写完了,就什么时候回来。”
如此处理,真不知道算是重还是轻。
仁王就罢了,游龙节后自去就藩,与宁绝基本无再见之日。
可大皇子不一样,他差点要了宁绝的命,如此行径,仅仅就是抄一部严华经就草草盖过去?
虽说华严经一部八十卷,共八十多万字,逐一抄写下来,能把人双手写断。
但这算什么惩罚,启安帝没规定他多久写完,一月两月,一年半载,无非是让他在清真寺中多待些时日罢了。
宁绝沉着眸,低头叩下:“谨遵陛下口谕。”
皇权之下,无论他满不满意,赏罚由不得他做主,启安帝做了判定,那此事就只能揭过,无论日后如何,都无法再追究对错。
见他识趣,启安帝也不再为难。
“起来吧,总跪着做什么。”
他一脸后知后觉,好像不知道宁绝跪了一刻钟一样。
“谢陛下。”
宁绝起身,双膝有一瞬刺痛,他理了理衣摆并未做过多表示。
取过一封奏折看完,过了片刻,启安帝才再度开口:“此前你提出有关于潞州的建议,朕与太傅商议过,觉得甚是可行,只是思虑许久,一直定不下执事之人。”
“爱卿,心中可有举荐者?”
说了那么久,总算是聊到了主事上。
只是这一开口,便没什么好事,宁绝垂眸:“微臣入仕不久,对朝中同僚不甚了解,故不知谁更合适。”
“爱卿谦虚了,那日殿试,太傅、太尉、六部九卿都在,诸卿赞尔文采非凡,还谏言数次,夸爱卿之才,可谓榜首。”
启安帝笑道:“对远在辽东的勤王都能了如指掌的人,又怎会不知朝中大臣的品性,莫不是,你怕得罪他们,所以不敢直言?”
他眼眯得跟个老狐狸一样,宁绝压着不悦,揖手说道:“陛下过誉了,微臣不敢欺君,确实对诸位大人了解不多。”
“了解不多,说明也是知晓一些的,你直言便是,今日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无论爱卿说了什么,都不会传出去。”
这是摆明了要他给出个答案。
“若论有勇有谋,长林将军当以一敌百!”他想了许久,才想到闻卿至。
启安帝想了想:“大将军的长子,确实不错。”
不过,闻卿至近日好像不得闲,车弥边境动乱,大将军有意让长子前往历练,若此时让他去潞州,那又该派谁前往边境呢?
思量许久,启安帝道:“大将军膝下二子,小公子闻卿竹武状元出身,有其父之威,并且,相较于长林将军,他的职位更低,纵使长离京都也无人察觉。”
“陛下,闻小公子心计单纯,行事鲁莽,只怕难堪大任。”
宁绝蹙眉,闻卿竹是武艺高强,但潞州那可算是龙潭虎穴,以他胸无城府的性子,进去会被啃得渣都不剩。
所谓关心则乱,宁绝突变的语气,让启安帝来了兴致。
“爱卿与闻小公子相熟?”
“……”
宁绝低头:“在状元郎宴上,见过两次。”
“如此正好!”启安帝一拍案:“闻小公子武艺超群,爱卿能言善辩,若你二人齐心协力,何愁扳不动潞州那群纸老虎?”
好嘛,这下不仅没保住闻卿竹,连他自己都栽进去了。
宁绝哑然:“陛下,微臣位卑,恐令圣心失望……”
“若爱卿都这么说,那朕真不知道朝中还有何人能办成此事了。”
启安帝抬手打断他的话,就此打定主意:“爱卿既嫌七品官职低下,那朕就封你为六品奉直大夫,授尔金令,此行潞州,爱卿可借此令,调遣同行的所有将士。”
一锤定音,宁绝都来不及反对,他是嫌官职低吗?他是嫌潞州凶险啊。
而且,给他个六品散官的闲职有什么用,打发叫花子呢?
心中万般不喜,眼里的拒绝都快溢出了眸子,宁绝咬牙,正要开口,便听得启安帝再次说道:“爱卿可莫要推拒,你若辞了这桩差事,那闻小公子就只能单打独斗了。”
很好,拿闻卿竹威胁他。
帝王如此无情,不知道闻大将军知不知道呢?
终是不忍,宁绝只能咬牙揖手:“臣……领旨。”
“很好!”
启安帝满意一笑,从一堆奏折里面抽出一卷明黄的圣旨和一个小盒子:“这是敕封的圣旨和金令,爱卿先收着吧,待朕见过闻小公子后,你二人便前往潞州,记住,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若露出风声,坏了最终的结果,爱卿,可难担此责。”
圣旨和金令都是早早备好的,摆明了他一开始就选定了宁绝,根本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
此前说那么多,无非是软硬兼施,怕他不尽心而已,帝王之心难测,果真如此。
宁绝上前接过旨意,不情不愿应了声:“是,微臣谨记。”
大约是怕他办不好,启安帝叹了声,又取出一封厚厚的折子:“这是潞州探子传回来的兵防图,此次朕能给你们的兵马不多,机会只有一次,爱卿一定要好好思量,谨慎小心,莫要功亏一篑。”
宁绝接过:“微臣尽力而为。”
“不,不是尽力,而是必须。”
启安帝郑重凝眸:“宁卿,此事必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朕要潞州兵权,不得有误。”
他眼里满是威压,仿若只要宁绝敢说一句不确定的话,就能人头落地。
压力落到身上,宁绝不得不低头:“微臣领旨。”
得到想要的答案,启安帝眼中情绪一消而散,好似从未出现过。
“好了,下去吧,近日就别上值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与闻小公子商议好,便择日出发吧。”他摆摆手,又看起了面前的折子。
“是,微臣告退。”宁绝捧着一堆东西退下。
出了昭仁殿,他将圣旨和折子收好,去门下省打了声招呼后,便一步步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