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豆子至家时,聂大娘与聂小天已经吃过了晚饭。聂大娘正在院里的灶台边收拾。
小豆子推门进来,站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娘。”
聂大娘听了声音,站起身。自小豆子拜师许瞎子,住到许瞎子的家里,两家虽是相隔不足两、三里山路,却从未回过家。
小豆子刚过来十几天时,聂大娘去许瞎子家门口探望自家儿子,却只隔着门说了几句话,并未得见。
小豆子在门内转述许瞎子的话:“若想学得本领,便需静心。总是念着亲人家里,是难以静心学艺的,不如便回家去。”
聂大娘听了,觉得有道理,便将带去的厚衣服及一些吃食放在门口,转身回去了。
在回家路上,聂大娘寻个僻静处,哭了一通,自此再没去过。
中秋前夜,聂大娘猜着儿子或许会回来,却心中忐忑,不能确定。比之平日,晚饭刻意晚了一些时候,直到小天肚饿催促,才弄了晚饭。
直到明月当空,仍不见儿子回来,只道是不回了,心中自是失落难言。蹲在灶台边上,边收拾,边又无声哭了一通。
却不想,正在难过中,儿子小豆子却推门进来了。
聂大娘欣喜万分,边擦抹着流下来的泪水,边走过来,将自己儿子揽在怀里,口中叨念着:“我的儿啊,可是想死娘了。”
聂小天从屋内出来,看见自家兄弟,口中道:“小豆子,回来了。”又见小豆子空着两手,脸上便有些不高兴。
“儿啊,你可吃过饭了,若是没吃,想吃什么,娘给你做。”聂大娘抚摸着儿子的腰背,两眼盯着小豆子,口中说着。
小豆子此前将晚饭吐了个精光,又走了一段路,肚中确已经饿了,只是看到娘亲在灶台边已经收拾了碗筷,知道娘亲哥哥已经吃过,便摇头道:“我在师傅家里吃过了。”
聂大娘点着头,脸上带笑道:“你师父对你还宽厚,知你回家过中秋,还让你吃过饭回,真好,真好。”
“你三个月未回家,如今回来,竟是两手空空。你那师傅倒是够小家子气的。”聂小天走到小豆子身前,上下打量着弟弟。
小豆子有些尴尬,轻声道:“天气冷了,上门找师傅的村人少了许多,师傅的进项不多,便没有… …”说到一半,口中打结,难以再说下去。
聂大娘拍着儿子的后背,笑道:“别理会你哥哥,娘能看到你,比得了王母娘娘的宝贝还令娘高兴呢。”口中说着,拉着小豆子,便往屋里去。
当夜,聂大娘与聂小天仔细询问了小豆子在许瞎子家的日常:吃喝,学艺,师徒相处等等。
小豆子简单述说了此前三个多月的生活。为了不让母亲哥哥担忧,便挑拣平平无奇之事述说。许瞎子的种种反常之举,并不曾多说一句。
聂大娘听小豆子述说时,听到小豆子肚子“咕噜噜”地叫,便道他想着回家,晚饭没有多吃,也不与小豆子多说,让小天陪小豆子说话,自己便去外面给小豆子做了一大碗面片汤,从家里仅剩的两个鸡蛋中拿了一个,打在汤里。
给小豆子端到屋内,小豆子闻到那味道,两眼放光,顾不得汤水的热度,大口吃了起来。
聂小天站起身,走出屋外,看着聂大娘劳作的背影,口中道:“他都说吃过晚饭了,您还弄碗面片给他,家里的面缸又见了底儿。他回来不带回些吃食,反倒平白添了一张嘴。”
聂大娘停下手里的活儿,也不转头,口中怒道:“他是你弟弟,离家这许久,今日回来,理应给他做些好吃食。你这当哥哥的,为了这事抱怨,也太过小气了。”
聂小天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许瞎子应该并没有教给小豆子什么手艺,就是让他去干杂活儿。”
“学了手艺自是好,便是没学得,总算找了个吃饭的地方,给家里腾了轻。再说了,便是那许瞎子不诚心教,总在一旁看着,也能学个八九。”聂大娘依旧忙活着手里的活儿,口中念念说道。
(二)
小豆子在家里住了三天,心中知道哥哥小天瞧不上自己,便不往哥哥身边凑。
除去与聂大娘日常闲话,便是一个人待在屋里,翻翻爹留下的物品,想着爹爹亡故,总多少与自己相关,便止不住地心中愧疚。
聂大贵留下的物品并不多,一身过冬的皮袄最是珍贵,被聂大娘压在箱底儿,想着到了冬天给进山的小天穿。
余下的衣服大多已经破烂不堪,聂大娘却依旧舍不得扔掉,想着拆剪了,给两个儿子打补丁用。只那件受伤时穿的衣服,已经被血水浸透,聂大娘没有清洗,心中念着不吉利,在聂大贵入土后,便在那坟前焚化了。
余下的便是几件日常之物:一根旱烟袋杆、一个酒葫芦,还有一本书。
那根旱烟袋杆是以前在山下时,聂大贵日常抽旱烟用的。
几年前,为躲避朝廷重税及拖欠的地主地租,聂大贵与几户山下的农户逃到山上,隐匿了一段时间。
便在那段时日里,竟戒掉了多年抽的旱烟,自那时起,再没有复吸过。这根旱烟袋杆却一直留在身边,并没有扔掉。
那个酒葫芦已经被手掌摩擦的光亮如同擦了油脂一般,是平素聂大贵进山时,带在身边装酒,暖身子用的。
那本书却是奇怪。
小豆子知道爹虽是庄户出身,却于多年前跟镇上的算命先生攀上些交情,学过一些常用字,也能读读告示,写写家信。自小,便教给小豆子兄弟两个识字。哥俩便与其它山里孩子不同,是能简单读书,看告示的。
小豆子此前就知道爹爹有这么一本书,但聂大贵平素里总是将书压在炕席下,旁人便也没有真正翻阅过。
而今,聂大贵已亡,这本书便被聂大娘从炕席下翻出来,与聂大贵的烟杆、酒葫芦一起收在里屋的柜子中。
小豆子看着那本书的封皮,封皮上写着“周公解梦”四个字。翻开看里面内容,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小字迹,却是并无一字与“周公解梦”有关。仿佛是写了一些朝廷中的行军作战,治国理政等大事。
小豆子看不明白,便将书合上,仍与那烟杆、酒葫芦放在一起,仍放回柜子里。
离家当日,小豆子去不远处的山坳里,在父亲的坟前跪拜了,说了三个月在许瞎子家里学艺的大概。
当天过午,聂大娘给小豆子又做了一大碗面片汤。
小豆子知道家里的实情,便推说在山上吃了野果子,肚子不饿。说这话时,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起来。
聂大娘便强按着,让小豆子将那碗面片汤吃了。
小豆子流着泪吃了半碗,聂大娘流着泪陪在一旁。聂小天当天上山,与李老大去检视山上的陷阱,并未在家。
小豆子剩了大半碗面片汤,推说实在吃不下了,便提上聂大娘给他浆洗晾干的衣服,告别娘亲,出了家门,仍奔许瞎子的住处去了。
聂大娘站在院门外,直看着小豆子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擦抹着眼泪回去院中。
小豆子走了大半个时辰,回到许瞎子的住处。见那正面院门仍旧上着门栓,只道许瞎子仍未回来,便转到院子后面,从那道篱笆缝隙里钻入。
刚进入院中,耳中便听到那两间茅草屋内,传出一阵奇怪的声响。小豆子心中一惊,站住脚步,竖起耳朵细听。
那声音不大,却仍可听得分明,只是却一时不能断定那究竟是何声响。便仿佛是一个人被堵住嘴,却极力求饶而发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