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侯府倒得十分突然,让还在“隔岸观火”的朝臣像是在不知不觉中挨了一闷棍。待韶氏被判男丁流放,女眷遣散时,饶是皇后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厥过去。
言青豫接过赵崇递来的小笺,沉吟半晌,忽然道:“传信,明日去一趟御庭司。”
赵崇蓦然抬头,随即伏身一拜:“主上不可!师亭昱恐这几日有变,已加强了看守,贸然前往必定暴露身份!”
言青豫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赵崇咬紧牙关,却丝毫不退让:“主上为师姑娘做的再多又如何,师姑娘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日后她……绝不会感激您!”
寒意随着他话音落下陡然而升。言青豫发怒并不会像其他人一般歇斯底里,亦或是怒发冲冠,他如一股缓然而至的凛寒之气,在你发觉之际已被侵蚀彻底。
动弹不得。
“主上……”他不敢起身,闭眸低声道:“就算您今日杀了我,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
言青豫蹲身将他扶了起来,赵崇颤栗抬头,却见言青豫冷冷勾唇,仿佛含了深不见底的杀意。
他身子一软又想跪下,言青豫却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你口口声声助我光复北祁,如今还未成便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他骇然,一时不知言青豫是何意,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替你答了吧……你心中认为我沉湎美色、多谋少断,不配为孤衍氏之主,对吗?”
言青豫松开手,赵崇瞳孔瑟缩,再次下跪:“属下不敢!”
“你如何不敢?”言青豫冷冷道:“若是连身边之人都看不清,何谈颠覆南祁?你自视甚高了些,不如这孤衍氏之主的身份给了你如何?任凭你是杀了师雪妍还是南凌延月,我看你有几分本事保得住孤衍氏这些人!”
赵崇确实对言青豫屡次出手救下师雪妍心生不满,但他运筹帷幄,将孤衍氏一步步带入淮洛皇城,已渐渐入了局势时,赵崇向若而叹。如果没有他,若不是他,谁有此能力为孤衍氏博来此番局面?
他将腰间的匕首抽出,用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属下从未有异心,主上如有疑,杀了属下便是!”
言青豫微微眯眼,手已伸向那把匕首,却在还未握住时被人打断了动作。
“啧啧……这是生了多大气……”一位身着红衣戴着面具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又看了一眼眸色极冷的言青豫,那笑容咧到了嘴边。
好整以暇地坐到了窗边,那人对赵崇道:“还杵在这里干嘛?赶紧给我出去。”
赵崇看了一眼那人,又看了一眼言青豫,待得了言青豫的命令后才缓缓退出去。
那人叹了一声,道:“赵崇对你忠心耿耿,怎得你冲冠一怒为红颜,要杀了他?”
言青豫瞟了他一眼,难得有了不想与他斗嘴的心思:“你来做什么?”
“我也不想来,你看看近日发生的这些事,难道你就不想见见我,与我讨论一二?”
“不想。”言青豫斩钉截铁的拒绝。
“你不想,我偏要。”他坐来桌前,拿起桌面的点心整个喂入口中,塞得满满,囫囵道:“你去找韶广不过是还未找到城防图,江云江月口中问不出,你便想用别的办法,只不过赵崇见你被色所迷,以为你是为了师姑娘,却未看透这其中还藏着天大的好处。”
“哦?”言青豫像是来了兴趣:“那你说说,这天大的好处是什么?”
“你这个人,没好处的事决计不会做,只为女人的事,你也不会做。这其中定然有其他好处,于是乎我就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哎你猜怎么着,我突然灵光一闪,就想到了。”
言青豫赏他一计冷眼,那人哈哈一笑,接着道:“依我来看,城防图实则是你拿来牵制皇后与师为敬的双重筹码,此为其一。其二便是摸清淮洛城中布防,好为日后破城做准备……”
“说完了?”
“说完了……”
言青豫笑了一声,对他这番言论不置可否,反倒弄得那人心痒难耐。他急于得到答案,忍不住催促道:“你说点什么啊。”
“你分析的不错。”
那人嗤笑一声,将盘中点心全部吞入腹中,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才心满意足道:“不过我总觉你心里盘算着其他坏主意呢。”
“怎会。”言青豫笑道:“你不是将我都看透了么……”
“我可看不透你,一张皮千张面,谁知你有几个七窍心?不过若是你想入御庭司找韶广,我可没办法。师亭昱刚正严明不假,但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不如用上你的师姑娘,她亲爹的事她自是比谁都上心,且不敢让师亭昱知道,有她里应外合你还愁进不去吗?”
言青豫一面听他言,一面点头,至最后一句突然道:“如此说来,谁有七窍心?我看孤衍氏之主的位置还是你来更合适些。”
那人瞬间转了面色,愠怒道:“与你说话十分疲累,我都不耐烦看见你。”说完他起身走向门口,忽地又转过身来指着他道:“你做什么我不管,可若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别怪我翻脸无情……”
门开了又关,纵使门外的喧嚣只沸腾了片刻便戛然而止,但窗外的喧阗却仍在在吵扰。
他的心静了又乱,再也平不了。
他走向窗边,见窗外的淮洛皇城笙歌鼎沸、人语马嘶,心中轻嗤一声。
好一个繁华胜地。
莺歌男女相互依偎、风情月意。似乎唯有他一人置身之外,形影相吊,五情愧赧。他伸手关上窗户,隔绝最后一丝烟火气,将自己彻底归入清寂。
师雪妍是一大早便去流云斋见言青豫的,谁知言青豫竟罕见赖床了。他没起,师雪妍也无办法,简单备课后便先去授课了,待第一节课后又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言青豫还未起。
子杜不在,门口也没个人。
她看了眼四周,蹑手蹑脚将门开了一条缝,却见言青豫衣衫完整地靠在软垫上看书。她顿时生了气,将门一开便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的书,愠然道:“你叫我来又闭门不见,是何意思?”
言青豫放下书册,冲门口看了一眼道:“关门去。”
师雪妍风风火火地关了门,抽了把椅子坐到他面前,看他的表情似乎身体不适。
她迟疑道:“你……病了?”
言青豫缓缓摇头,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只是有些头疼。”
师雪妍心中着急:“现下不是头疼的时候,韶广三日后便要去流放,你说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咬出我父亲来?”
言青豫的手指点在书册上,叹了一声道:“不好说,若是皇后未曾大义灭亲,他或许会为了保住皇后隐瞒城防图一事,但如今的局面,以他的性子或许会鱼死网破也说不定。”
师雪妍起身在房中踱步,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看得言青豫头更疼了。
“你坐下。”
师雪妍还指望他想办法,于是老老实实坐下,忽道:“我今夜想去一趟御庭司。”
言青豫将书拍在她的头上,道:“就算你入得了御庭司,你且告诉我,如何才能撇开守卫去见韶广?退一步说,你见了他就有把握问出城防图所在之处吗?”
师雪妍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可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城防图,她一人之力进不去侯府,就算进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如此重要的东西,韶广定然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哪里是她轻易便能找得到的。
这问题一个接一个,所以她这几日才忧虑烦闷,此事无人能倾诉,她明白只有言青豫才能帮她。
言青豫见她神色焦急,眼下乌青又深又重,知道她这几日没睡好,转而劝道:“急什么,找不到城防图杀了便是,只要韶广一死,还有何事不能迎刃而解?”
师雪妍怔了一怔,这……确实是解决此事的好办法,可是要她杀人……
等等,师雪妍突然想到,这不是杀不杀的问题,而是杀不杀得了的问题。
“御庭司守卫不少,你我皆不会武功,要如何杀?”
言青豫见她犹豫,插言道:“此事我也思虑多日,找不到两全之法。城防图是一把能够击垮师府与韶氏的双刃剑,他若轻易拿了出来,届时再也没有威胁你父亲的筹码,且他这几日不动声色,如果我没猜错,他应是在等。”
两人商讨不下,师雪妍只能悻悻回府另寻其他办法。
言青豫干脆丢了书册开始闭门养神。
子杜神色焦急地进来,对言青豫道:“先生……长宁侯……”
言青豫缓缓抬眸,子杜忙改口道:“韶广今晨被发现……他死在了御庭司的牢房中……”
“死了?”言青豫眉头一蹙,蓦然起身,却觉脑中一阵嗡鸣,身子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先生!”子杜大惊失色。
“医生!医生!东延他醒了!你快来看看啊!”皓东延睁开眼睛,虽然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能分辨出自己在医院里。
他侧过头去看来人,居然是何漠!
“何……漠……”
他伸出手想抓住何漠,何漠低下头,惊喜地抓住他的手,后又神情低落地侧过头去:“你醒了……但是以柠她……”
他转过头,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王以柠……
她身上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她还活着?
下一刻,他忽然被一股力量拉了回来。子杜见他悠悠转醒,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哽咽道:“先生……刚才您……差点就……”
言青豫见面前的人是子杜,一时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
“这是……何处?”
子杜愣怔少刻,道:“先生……此处是流云斋啊……”
流云斋……医院……何漠……王以柠……
他好似明白了什么,用尽力气勾唇笑了起来。
原来……都还活着……
“我这是怎么了?”言青豫感觉自己胸口窒闷,稍微一动周身瞬如撕裂般疼痛。他咳了几声,子杜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唇角,将沾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里怕他看见。
言青豫觉得口中血腥味浓重,他看了一眼子杜的神色,用手在唇边一抹,竟是鲜红一片。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本以为能多撑一段时日。
“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可明白?”言青豫看向子杜。
子杜哭着点头,他如何不明白言青豫对于孤衍氏的重要性,但若医师所言为真,言青豫还能撑到几时?
他扶着言青豫起来,端来药喂他喝下,忽听言青豫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
“御庭司那边可有动静?”
子杜道:“赵先生去了一趟,说是等您醒了让我告诉您,韶广被害一案师大人已破,杀韶广的凶手是隔壁牢房的重犯,那人与韶广有过节,故而才趁御庭司守卫换防之际偷了钥匙杀了他。”
似乎没什么漏洞……但又太过轻易了些。
“那重犯呢?”
“杀了韶广后已自尽。”子杜说完像是想起一事,于是接着道:“赵先生走前还说,他打探到了城防图的消息,等您醒了之后再来禀告。”
言青豫忽地笑了一声,却因扯动了胸腔咳了起来。子杜见他唇角再次溢出鲜血,忙用帕子帮他擦去,却被言青豫轻轻推开。
“果然,有些人还是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