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缓缓松开,江月目光随着萧云笙衣服上的暗纹滑动,强忍着抬头看他的念头。
她想问将军眼前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又怕抬头被萧云笙质问,搅和了她鼓起的勇气。
她本不是什么坚毅,勇敢的女子,如同一颗蒲草。
过去为了星星卖身已经是她做过最勇敢的事了。
她们这样的女子,入府为奴为婢就已经是天赐的恩典。
能得到赏识做暖床丫鬟,已然是多少人艳羡的对象,是旁人眼里行善积德的好福气了。
能被抬举成妾室,有单独的院子,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已是到顶的富贵了。
自从遇到了萧云笙,她一点点直起了腰,敢于面对自己内心的不甘和不屈。
这次,是要为了爹娘,为了乌月镇的家人。
已经做到这一步,她决不能后退。如今,再无退路。
江月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仰头看着他近在迟尺的面孔,缓缓开口:“不管别人要的是什么,我只知道眼下想要的,是日后我都不要被人当成棋子玩弄,更不愿一直等着别人救我,是我对不起您,随时官家开了口,但若您不愿意,也不会有人逼您纳妾,或是让我进门,大不了事后就说我死了……”
说不定,事情了结后,她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鱼既然要网破,就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念头。
“江月。”
萧云笙抬手,可江月已然转身。
抬起的手落了下来,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出来。
“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任我?”
信他能替她讨一个公道,替她要一个公平,把一个完完整整的乌月镇交还到她的手上。
萧云笙凉凉开口,江月向外走的脚微微一顿。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就是这样的语气,莫名让人觉得担忧。
侧神望去,见他一面将发带摘下满头的发丝落下,倒是将浑身那芒冷硬的气息削弱了不少。
因为受伤,脸色如纸的白。
江月顺着他的动作将目光落在他的指尖。
微微卷的发盖住了大半面容,若是隔着纱远远的看,不是那锋芒冰冷的模样,反而带着不该属于他的茫然。
江月这会才注意到,哪怕身上并无异味的干净,但他的头发到底没有好好打理,发尾处打了几个结。
许是赶路回来,连回萧府整理仪容都顾不上,就进了宫里见她。
江月心猛地一跳,见萧云笙用手梳理了几下那头发,缠绕的愈发严重,心也跟着乱糟糟的缠绕。
江月看着,袖中的手指微微缠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
一闪而过的亮后。
那一节发被他抽出来的匕首斩断,摇摇晃晃的落在地上。
江月被惊的瞪大了眼睛,声音成了变了调的惊呼:“将军!”
萧云笙捡起那一截发来,手指上下纷飞,很快将断发打成一个结递了过来。
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结发为约,真心为誓。以我这双眼,这双手立誓,我想将你留在身边的那些话,也和其他无关,只有真心。”
江月默默盯着递到眼前的那一缕发,眼底流露出不可置信,喉咙咽了咽:“断发,乃是大忌。”
萧云笙眉眼一垂,半响后竟然笑了起来:“我父母皆不在世,百无禁忌。”
见江月迟迟不动。
萧云笙轻笑着将那发丝放在她的手心里,缓缓握住:“你不用感到有压力,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只是,不许伤害自己,更不许逃走。”
既然她要去做,他就加快进度,至于她的不安,不自信,他有十年,二十,很多很多个日后替她梳理,建立自信。
那发丝在手心里,明明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却压的江月没由来的心里震了震。
那一震就像萧云笙拿了一块砖刚好敲碎了她原本硬下来,准备好的一切说辞。
让她方寸大乱。
江月下意识抿唇,但很快又垂下头,轻声反驳:“发誓罢了,您也对傅蓉说过一样的话。”
她亲耳听见的。
虽然那时候将军被瞒着,但总归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
是真情流露的,才会那样震撼她一个偷听者的心。
原以为萧云笙会生气,可他却只无奈冲着她笑了笑,突然伸手将她拉到身边。
明明还是漫不经心,但一分逃脱的机会都不留给江月,将她整个手完全包在自己掌心里。
萧云笙从怀里拿出那柄江月熟悉的玉箫。
玉质在烛光下莹莹泛着光。
萧云笙顿了顿,抬手放在唇边,轻轻吹起一首小调。
曲音如同流水潺潺,渐渐带着一丝愁苦,让人心里发涩,从前他的箫声总是辽阔的草原。
江月思索着萧云笙的愁苦从何而来,是她带来的麻烦,还是和傅蓉之间隔着的傅家,又或是为了那些冤死的亡魂。
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落在萧云笙目光里,面上多么平静,心里就多么惊涛骇浪满脑子都只剩下挣扎,卑鄙,想将她藏起来。
等到事情都结束再将人放出来。
江月没察觉他千思百转的心思,她全部的心思都在萧家的过去。
她与萧云笙和傅蓉,和萧老将军和他母亲,和那个不知生死的外室还是不同。
上一代人三个月的相望,多年的相守,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
生死相依,历经磨难,最后还是酿造了那么一颗苦果。
怎么看,她与将军的经历都比不过。
她救过萧云笙,如果从雪域大山里把人找到也算,可远远没有他母亲做的那般惊心动魄,更是因为将军为了她妹妹才有的涉险。
饶是此刻,江月也不明白萧云笙心里对她究竟是怎样的,那像似表明心意,好似她摸到了萧云笙的心。
可到底,她知道萧云笙心里对傅蓉扎根深久,若多了一个她,当真是重蹈了当年萧家的过去,她成了那个祸乱萧家的外室一样的存在。
“父亲不懂母亲,母亲不懂父亲。你也不懂我,江月。”
曲调一转,收起玉箫。
萧云笙黝黑的眼瞳流转,落在江月脸上,竟让她的心没由来的停了一拍。”
哐当一声。
屋角的窗突然被风吹开,带着凉意的风卷着外头的花香弥漫开。
江月毫无准备听着这话,还以为是听错的幻觉。
出神的望着屋子里被风卷着的纱幔。
窗外响起两声很轻的声音,随后飘进来一股奇异的幽香。
似花香,又似熏香。
萧云笙看了眼那打开的窗口,眼眸眯了眯,挣扎片刻还是依依不舍低头抚住江月的面颊。
不出所料触到一片温热的湿气,轻叹一声轻轻抬起江月的脸:
“江月,我知道你现下有很多疑虑心里更有不安,你只需要相信我,记住无论何时我都会保护好你。你要做什么去做,一切有我善后。”
“乌月镇的人,我已经让人好好安葬了他们,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祭拜,带着星星和虎子。”
话音落下,萧云笙将人推上了那数面镜子堆起来的台子前。
扯下一条深红的纱绸挂在她的腰间。
他什么都没说。
但江月却明白了他心里所想。
他想瞧一瞧他母亲当年在这里一舞的风采。
哪怕只是相似的剪影。
江月脚尖一点,在这方寸大小的台子上尽情的舞动起来。
铜镜倒印着无数美人的身姿,房里燃着的烛火一并印在其中,同她的舞姿一起跳跃,如镜花水月。
江月越舞越快。
从原本只是想满足萧云笙寻得过去点点记忆的可能,到窥见倒镜子中的她自己舞的浑身舒畅,将世间一切抛下。
突然瞥见不远处伫立的人影,哪怕只是模糊的剪影也挡不住萧云笙灼热的目光。
江月乱了舞,揉碎了心,
眼角落下了一颗泪。
……
从宫里出来,萧云笙并没有立刻带江月离开,反而又将她送回了宫里这几日住的地方。
自己转而转去了太医院的后院。
入眼就是一个烧的正旺的药罐子旁站着几个蒙着面的太医。。
这么晚的夜,太医的年岁一个个也早都年过半百,平日多上几阶台阶就腰酸背痛的喊着累,早早被官家安置在外颐养天年。
如今一个个被军中的护卫捂着
都顾不得穿好衣服就被带进宫,,悄悄请了回来。原本还以为是官家或是后宫那味娘娘遇着了棘手的病症。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都见不到人,此时见着来人心里的不满顿时消散,一个个面色郑重的站起身,还未开口,高大的人影突然折了腰。
“各位太医,这么晚还叨扰,实在惭愧。实在是晚辈得了要命的脏东西,压制不住,只怕坏了事,所以叨扰各位替我瞧一瞧,这到底是什么。”
萧云笙身姿弯弯折了折,格外认真行了一个全乎的礼,以他的身份,见这些太医虽然需要敬重有礼,但远用不上如此大礼。
太医眉头不由自主皱紧,仔细打量了一眼萧云笙,见他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模样。
突然沉默下来,换了只手认真切脉。
过了片刻松开手,站在一旁捏着花白的胡须沉默不语。
其他两位见他这样,也知道定是发现了什么拿不准主意的事,一个接着一个上去切脉,但很快反应都如出一辙的沉默下来。
萧云笙也不急。
将袖子整理好,便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几个太医头凑在一起,却半天没人主动开口,除了视线交流,屋子里偶尔响起细碎零星的词,好似都拿不定主意。
过了许久,最年长的那位才叹着气回头看向萧云笙,“你这是蛮夷那边的毒药。在体内最少也有三五月了。”
“是。”
萧云笙睁开眼,语气平静,可是眼底还是一闪而过热烈的期望:“几位都是御药房最拔尖的太医,可知这东西该怎么解?”
“我们几人有些问题想问清楚。”
萧云笙不骄不躁,点头算是答应了。
几个太医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这东西当初刚中时你可知道?”
“知道。”
只是那时顾不得宣扬。
几人显然想到了,问这个问题也不过是再确定一下,毕竟按萧云笙如今在军中的地位,早该开口请官家派最好的太医看诊,一直瞒着,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怕被下毒的人知道。
“这毒发作的规律,你可察觉到了?”
“是。过去这些时日心绪一动便催发的快,或是影响耳力,或是视力,五官总是会渐渐消散,怕的是日后,这毒药在体内生根发芽越发久远,对我掌控也会越发强硬,届时会迷失自我,成为让我自己都不能控制自我的行尸走肉。”
萧云笙再次开口,显得有些迟疑,就连面色都比方才肉眼可见的苍白了不少,虽然还是坐着,但是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显然突然触发了什么禁制,极力隐忍着痛苦。
太医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震荡,只是这样便让毒药不安分起来,萧云笙担忧的事早晚会成真。
他们心里也有了答案:
“这东西炼制起来复杂,用人身上阴损,医术也只有零星的记录,实在……实在。若是平日不发作,我们几个觉得,可能不拔出,反而损伤不大。”
太医为难的连连摇头。
再也没有一开始的不耐,只有医者束手无策的咋舌。
毒药不像毒,难就难在变数太多,不知道这毒药下的用途,绑在什么人身上。
这东西就如同种子落入泥土,若种下初期,还未生根发芽,祛除无非受些折磨,可在体内越久,便如同大树生根发芽,牢牢和体内的经络绑在一起,想要连根拔起又何止抽筋拔骨的痛苦就算人不死,也和废人没有区别。
有些毒药是为了杀人。
有些毒药就是腐蚀人的心,一点点从内将人摧毁。
前者还算痛快,怕的就是后者。
让人生而不痛快,死的不干脆。
看了看萧云笙,这些人心里百感交集,多年的谨言慎行早就刻在骨头里,可这会实在忍不住多问起来:“谁对您用的这么狠毒的东西?”
深深几个呼吸之间,萧云笙气息平稳了大半,只是脸上始终都是缥缈又苦涩的冷笑。
怎么也说不出,这毒,是他当初不惜中箭救下的百姓,手里拿来的干粮中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