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宴的主角是卫昭,南苏只是起到陪衬的作用。化妆师听从吩咐给她上了一个淡妆,没有多余的繁复首饰,衣着也是最简单的款式,低调舒展。
她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眼望去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但是细细看向眼角,还是爬上了皱纹,很淡,却不是不存在。
时间是无声的洪流,它努力想要洗刷过去,但是有些东西,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刻骨铭心,哪怕是午夜梦回时,仍然能想起起最初的轮廓。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足够安静,她慢慢坐下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脸上无可指摘的表情才会出现细密的裂纹,那些被她妥帖隐藏好的情绪在这时终于能重见天日。
门外有佣人稍稍抬高了声音:“夫人,客人差不多都到了,您……”
窸窸窣窣的嘈杂声打断了南苏的思绪,她站起身打开房门,已经恢复了人前无可挑剔的姿态:“走吧。”
那些不应为外人所道的情绪和思念,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
今晚的主角卫昭正在房间里系领带。
矮几上放着佣人临走时留下的威士忌,杯里的冰块无声融化在琥珀色里。房间里静谧无声,厚重的窗帘将外界遮得铺天盖地,只有夜灯捧出暗沉朦胧的光线,他刚好可以趁这个时间好好休息。
大概是天气太热,即使室内冷气开得很足,也有莫名其妙的燥热在他的心头横冲直撞,他不得劲地坐回沙发上,长吁出一口气。
有人轻巧地敲了三下门,卫昭懒洋洋地回了一个“进”,没什么意外地看到徐衍推门进来:“他们都来了?”
徐衍点头,从冰柜里取出一罐可乐,拉开易拉罐后仰头喝了大半罐。
旁人从外表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徐衍一定是年纪轻轻就爱喝枸杞茶叶养生茶的那类人,但其实他酷爱喝各种碳酸饮料。并不昂贵的汽水里膨胀的气泡慢慢填充胃,带来突兀的饱腹感,与“养生”毫不搭边。
卫昭突发奇想地问他:“江家来的是谁?江时景吗?”
如果来的是江怀遇,那也太尴尬了,虽然他和江时景的关系谈不上热络,但总比彻头彻尾的尴尬好得多。
在他期盼的目光中,徐衍给了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答案:“是他。”
两人正聊着,敲门声又响了,门外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方便进来吗?”
正是江时景的声音。
卫昭大为惊讶,似乎是完全没想到他会来楼上,但很快门内就传来听起来毫不意外的声音:“请进。”
门应声而开。
光影相宜中,除了身骨挺拔的青年,还有一个被光线描摹出虚光的影子。
本有些昏暗的房内因为来人瞬间明亮起来,纯白裙袂摇曳间勾勒出玲珑窈窕的曲线,视线上移,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青黑色眼睛。
是过分漂亮的杏眼,似是采撷满园春色,波光流转间直让人喉头发干,却在无端望来时,透出不经意的冷漠来。
卫昭怔愣了几秒:“殷浔?”
他还记得这个名字。
殷浔唇边扯出微笑算作回应,她讨厌大厅里那些随处可闻无法忽略的窃窃私语和探寻目光,维持的笑容也有些不耐烦,江时景牵着她过来:“楼下人太多,到你这里借个地。”
卫昭表示理解地点头:“好啊,想喝什么?”
他热情地按铃招呼佣人送来茶点,四个人围坐在小几旁,还是他先开了话题:“这次回来多久?暑假结束还去滦川吗?”
玻璃杯里的冰块发出琳琅的响声,江时景的手指就捏在杯沿,莹白如玉,骨骼分明,褪去了几分凛冽后,整个人显得柔和起来:“八月暑假结束后回去。”
卫昭了然点头,他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在正在往红茶里加糖的殷浔身上,这个角度能看到她低头的侧脸,轮廓精致宛如工笔画,卫昭有一瞬的错愕,他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只是盯着身侧的姑娘。
真的很像。
不在于容貌和气质的相似,而是敛眉垂眸的姿态,都与他记忆中的母亲莫名其妙重叠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们……认识吗?”
那双青黑色的眼睛里慢慢溢出狡黠的笑意:“现在不就认识了么?”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就是不想说,只低头捧着杯子喝加糖加奶的红茶。
这次是徐衍接过了话题:“听说之前出了点事,已经解决了?”
他问的是殷浔差点被害这件事,不用想都知道是钟越州传出来的消息。
只有卫昭茫然:“什么事?”
“没什么,已经结束了。”殷浔说得轻描淡写,一个宋影淳值得翻来覆去讨论这么多遍吗?纯纯浪费她的心情。
殷浔不想多说,徐衍当然也不好再问。又一阵复杂的沉默之后,卫昭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他特别注意了徐衍一路的眼神,尽管好友一直目不斜视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是卫昭还是嗅到了一些不可说的味道。
他皱着眉,抬眼望向前方两人的身影。
是他的第六感在作祟吗?他怎么总感觉,今晚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晚宴大厅。
走完冗长的流程后,原本簇拥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端着酒杯说起正事来。江时景带着殷浔走在人流中,向她介绍与他关系还不错的人,偶尔有年长一些的问这是他的女朋友吗,得到明确的答复之后露出了然的笑容。
他们印象里没有殷浔这号人物,原本以为只是个临时女伴,现在看还挺有手腕?
殷浔维持着温温柔柔的表情,既不解释也不多说,安静当她的花瓶,眼神专注凝聚在每一位来攀谈的人身上。
她太专注,以至于当然忽略了从看到她开始,就一直凝固在她身上的目光。
.
从看到殷浔的那刻开始,南苏的眼神就变了。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描摹着那个正挽着江时景的姑娘,黛眉、雪肤、乌发、红唇……尤其是那双青黑色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与她记忆中的女孩重叠了。
那个看到虫子会尖叫着躲进她怀里,却又在遇到枪战会故作镇定地反过来安慰她,总是露出甜美稚气笑容的孩子……
南苏的眼神变得恍惚,在喧闹的人群中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定定地看向站在中央笑靥如花的姑娘。
她还记得那个让她惊惶过无措过的小生命,曾经乖巧地在她的身体里一天天的成长,也记得嫩嘟嘟的婴儿在出生时发出的第一声啼哭,记得她牙牙学语、含糊不清说出的第一声的“妈妈”,记得她第一次被允许出门后,摘了一大束还带着露水的金链花……
这个孩子曾经那么鲜活明媚地点染她,是她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回忆里唯一的亮色,是她下定决心要倾心去爱护的血脉骨肉。
那是她的女儿,顾辞。
.
她有些失态地想上前,卫昭见一向从容的母亲突然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扶住她,关切轻声问:“您不舒服吗?”
南苏摇头,卫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就看到熟悉的白裙姑娘,大概是宴会真的让她很无聊,她很少开口,只是站在江时景身侧做一个吉祥物。
但是这个吉祥物也确实漂亮得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卫昭注意到有好几位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少年正故作不经意地把眼神投过去,在她身上游移端详一番,在看到她身侧的江时景后又悻悻收回打量。
即使殷浔只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这种像在打量一个物品的眼神依然让卫昭感觉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恼怒。
他闷闷地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南苏:“要不去房间休息一下?”
南苏没有回答他,只定定看向殷浔,她的目光太毫不掩饰,被她注视着的殷浔终于抬起视线望向了这边,下一秒,她微微勾唇,扯了扯江时景的袖口,声音放得很轻,刚好够他们两个人听到,还有愉悦在里面:“你说,她是不是认出我了?”
江时景放下酒杯,偏头看向她的视线方向,注意到那位卫家夫人罕见的失仪。
与殷浔报复似的愉快不同,他的语气里染上了郑重:“殷殷,我觉得,她见到你很开心。”
像见到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开心。隔着人流他看不清南苏脸上的神情,却看到她一双似有雨意的眼睛。
南苏在外人面前,极少有情绪波动。
眼里平静无波,声线也少有起伏,唇边的微笑像是被精密计算过——整个人像是完美的人偶,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引起她的反应。
想来也是,毕竟已经经历了那样的事,其他事能让她有反应才怪。
但是现在……江时景瞥过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和泫然欲泣的神情,称得上是面色大变,不是慌张也不是惊讶,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这跟殷浔说的“南苏不愿意见到她”完全对不上号。
“开心?”
殷浔嗤笑,无所谓地接过侍候手里的甜酒,“确实该开心呢。看到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应该高兴得快疯了吧。”
碰到关于南苏的事,殷浔本就没什么理智可言,更何况还有卫行止和卫昭在场,连那个冒牌货都在她面前上蹿下跳——
这就是南苏在她不在时过的生活么?
她唇边的笑意曼妙轻柔,却在青黑色的眼睛波光流转中,无端透出恶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