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希望年春能狠命地打自己一顿,最好亲手把他撕成碎片,可是她已经跑出去了,哭着跑出去了。
他麻木地躺在病床上,呆呆盯着天花板。药瓶里的液体滴完了,血管里的血开始流进输液管,但他似乎无所知觉,看也不看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喂,兄弟,你的液体输完了,快叫医生来取针吧。喂,兄弟,兄弟?血都回流到瓶子里了。”
对面病床上的老头急得什么似的,想下床来,行动又不灵光,只得扯着个破锣嗓子喊道:
“医生,医生,液体输完了,血流出来咯。”
赶来的护士惊呼一声,取开输液管的接头,让一部分血液回流进病人的身体里,另一部分倒进垃圾桶。
她一边慌张地忙碌,一边生气地责备着病床上的少华,
“怎么回事儿呢?液体输完了也不知道喊一声。家属呢?刚才不还在的吗?咋不好好守着呢?真是的,搞什么嘛。”
少华面无血色地躺着,一声不吭。他紧闭双眼,显得疲惫而衰弱。护士看到他这个状态,不免面露担忧之色,关切地问:
“7床,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被唤作“7床”的少华摇了两下头后别过脸去,不再回应护士的关心。
护士看他不像是身体有病,倒像是心理有病,不好多问,只好端着药具盘离去。
年春跑出医院后泪流满面地在街上乱窜。此时,她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声嘶吼一阵,解救她那些快要炸裂的五脏六腑。
可是,医院就在城中心,往哪个方向走都到不了空旷无人的地方。
连个宣泄情绪的地方也找不到,成年人的崩溃啊,没有出口,灭死在胸腔内吧。
年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自己咋不考个驾照呢?若能开车,她这会子一定驱车狂驰,去一个可以任意发泄的地方去。
只可惜,不仅自己,就连安宁和灵生也跟她一样不会开车,她们家里的车子方向盘都掌握在男人手里,女人们都很被动,去哪里都得靠男人送。
要是她们也会开车,此时她一定叫上她们带自己去野外撒野,释放情绪。
这就是凡事想依靠男人的结果吧,把一切的方向盘都交给男人的结果吧。结果就是濒临崩溃却毫无办法。
不仅仅是方向盘,整个命运的咽喉都紧紧攥在男人手里了。
年春不顾路人的目光,蹲在十字路口一边哭,一边东张西望,像极了一个与家长走散的小姑娘,显得无助又可怜。
蹲在那里迷失了一会儿,年春随意选择了一条道继续往前走。她不敢在一个地方逗留,她没有勇气一直在众目睽睽之下崩溃。
一定要找到一个隐秘处。一定。
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年春已经迷失方向了。她泪眼婆娑看不清方向,神智混乱没有了辨识能力。
她盲目地朝前走,一直走。她一味地想,她一定要走出人群,走出喧嚣。
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闯了无数个红绿灯,走了很长时间,直到人群和车流越来越稀薄。
年春看见前方有一处岔路口,其中有一条比较窄的水泥路通往郊外的山上,她想也没想径直走上了那条水泥路。
年春爬上了一个山包,山包上可以揽阔整个甘阳县城。在这里,远离人群,正是释放情绪的好地方。
正准备着大喊一声,可是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她已经把双手张开,合围在嘴上,准备大叫,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没劲地一屁股坐在湿凉的草地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去,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像块破布一样无力地瘫在地上。
看着对面的山顶,年春一遍遍在心里质问苍天,为什么要这般对待自己?多少年了,她跟命运抗争了多少年,她做了多少努力,她扛过了多少绝望和崩溃,为何换不得老天一丝垂怜?
苦尽甘来呢?否极泰来呢?你把它们藏哪儿了?如果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命运,你为何要让我活到现在?
早一点收了我去,别让我走到今天,我就可以少受好多罪了。
撑到今天,我所受的罪孽该够了吧?为何还不肯眷顾我?
这一回,我还有路可走吗?老天爷,请你给我明示,我前面还有路吗?
少华,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你什么,你要把我往死里辜负?
你即使不曾心疼我半分,也该心疼孩子,心疼心疼你的父母啊。上天派你来是专程害我的吗?
那么当初的恩爱呢,当初为何还要制造幸福的假象蒙骗我呢?到头来,要把我往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拖?
何苦要这样作贱我的人生呢,我前世是与你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怨还是怎么滴?
想起少华,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全是滔滔恨意。
一个男人,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这般不负责任,人到中年,自控能力那么差,一句“我上瘾了”、“我戒不掉”成了他拖着一家子老老小小陷入囹圄,破家败业的理由。
惹出这般毁天灭地的祸事来,他就打算直接摆烂,破罐子破摔了事。可曾想过他身后的一家子怎么办?可恨至极,可恶之极。
直至日落西山之时,年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心灰意冷地下了山,返回城里。
年春没有回医院,也没有回家,她住在了学区房里。
年春准备一个人喝闷酒,可是她觉得自己心里沉重的包袱连六十度的白酒也化解不了了。
于是,她想起了两位闺中好友。安宁大着肚子,实在不宜打扰。于是年春最终选择了灵生。
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已经无法承载一直以来小心隐藏的心事了,她要找一个值得信赖的,可以随意打扰的朋友来倾诉。这样的朋友,于她来说,除了安宁便只有灵生了。
灵生赶来时,年春已经有点迷糊了。她脸蛋喝的通红,小眼睛迷迷瞪瞪,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口,开了门便直接往灵生身上扑。
身材矮小的灵生哪里禁得起她这一扑,一个趔趄,差一点往后倒,摔进过道里。
最终,灵生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扶稳她,站稳了脚。一股浓浓的,闷闷的白酒的味道直熏得灵生头晕。
她十分地加着小心把年春的身子扶正,不然她就会软绵绵地从自己手里滑到地板上去了。
这是怎么啦?年春一向比任何人稳得住情绪的,今天这是遇到什么天大的事儿了?
平日里,总是她最稳得住,最是头脑清晰,最有格局的。安宁和灵生在遇到难以消解的问题时,她就是她们的军师,出谋划策总有她,安内攘外可靠她。
如今,她自己却一塌糊涂,溃不成军了。
这时的年春已经在灵生怀里泣不成声了。
“怎么啦?来来先坐下,慢点,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