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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你是谁?你有什么事吗?”

“还烦劳你通禀一下,就说黄花甸子来的史健久求见!”

“稍等!”佣人依旧把门关上。

“你往后退退!”他见史亮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皱起眉来。

半天门一开,佣人说:“你进来吧?后院客厅,老爷刚起来,正在洗漱更衣。”

“噢,谢谢!”手一扬,进去了。后院有些远,门是虚掩的,见四周没什么人,本想敲门,门却开了,迎面来个人,他不认识,走路一摇三晃,嘴巴里咿咿呀呀,哼着什么。

两个人对望,眼中都有问号:你是谁?

“钟太太吧?钟老爷在吧?我是以前黄会计的乡党!”

“在!跟我来吧!只是不要再提那个什么倒霉的黄会计,镇长老爷有特别吩咐,现在是郝会计!他死了吗?”女人像在哪里见过,小跑起来:“老爷,姐,有人来啦,老爷……”王凤秀,钟拣来的女人,下人客气,喊一声“二太太!”,她和钟泽既没有得到正式结婚,也没有得到钟的口封,算是不知高低深浅,没有名分的女人。却赖在钟家,尴尬地活着,憋屈。

跟着女人活跃的身影,找到地方,钟泽长袍马褂板整坐那儿,吹着茶杯,头发向后梳着,一丝不乱,刘琴和他平行坐着,史健久一脚里一脚外,把文明棍靠墙上,一抱拳:“钟镇长、钟太太你们好,黄花甸子史健久这厢有礼了!”

“不客气,请坐!你有什么事吗?”

王凤秀拉把椅子,“你请坐!”

“你出去吧,我们要谈点事!”

“我不碍你们事的!”王喜皮笑脸,轻手轻脚。

“滚出去!你要再这么不知高低深浅,我就把你卖到西凉城窑子里去!让小白狐干娘管教管教你!”

“出去就出去,凶什么凶?”女人像烟一样溜之大吉。她以前对黄德旺的话言听计从,黄在势头上,钟还不会这么对她说话。

“钟镇长,钟太太,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史健久把两个并不大的盒子放他们面前桌上,退回去坐下。

这两盒点心是上海冠生园生产的另一个产品“大白兔”核桃酥,市面稀有,贵得很,这还是上次在白玫瑰舞厅跳舞时,托沈海南大褂襟,从朱克俭那里尝过这东西,好吃得很,只可惜至今没有看到。

“谢谢噢!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钟镇长,黄鹤松身遭不幸,我心里很难过,毕竟是乡党,我们还差点儿做了亲家,他以前做的铺子,被我盘下来了,这不要更换店名,也去去晦气,我想请你给题个字!”

“你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的?”

“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黄鹤松不会是我杀的吧?犯不着,要不是我女儿不听话,也许我们就成了女儿亲家!这黄鹤松一死,黄太太就改弦更张了,嫌我女儿不会这,不会那,一个学生娃,能会什么?十指不含阳春水,人要熬井得淘,这个她不懂?”史健久会倒打一耙,外人哪知里人事?

“黄花甸子蹲不下你了?好了好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咱就不说了,谁是谁非,公道自在,还是说你来意!”

“钟大镇长,话不能这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以前,鹤松在西凉城,我也不好意思,现在他去了,我觉着我该把铺开到那儿去!这也是对他一种很好的纪念,放心,只要我在那儿站住脚,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我会在乎你的仨瓜俩枣?嗯,眼力见不错,黄家那个铺面确实不错,不瞒你说,我曾经也有这样想法,没想到让你捷足先登了,你出手可够快的,哪几个字?”

“史记杂货铺!”

“俗气!还让人想到以前,我在西凉城,看见日本人喜欢叫什么‘株式会社’,咱就不能叫个什么‘公司’?”

“还不就是卖杂货的嘛,有那么多讲究吗?”

“我看就叫‘史氏百货公司’,这名字多豁亮!”

“行!钟镇长,我还有一件事,我说不出口呀!”

“你是怕送我两盒核核桃酥亏了,怎的?还有你说不出口的事?”这家伙分明在玩滑头。

“我二儿子史凤扬在镇中学教书!”

“这个我知道呀!”

“据我所知,你女儿也在那里教书,不如……”

“别说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钟泽把右手掌推出去,并摆摆,“恕我直言,断无可能,她已经许了人家,再说,她将来是注定了要去省城的,这个断无可能!”

刘琴一头雾水:“老爷,这事不会是真的吧?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对了,沈县长保的媒,上个月我们才说定,省城督军之子,姓柳吧,小伙子照片我看过,并且我早把玉秀照片给了沈县长!我有几个脑袋,敢朝朝秦暮楚?”

“这么说,我是晚了一步?”

“何止一步?”差得太远了,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一只秃头鳖,想要攀高枝,爬得上去吗?自不量力,哪有猪狗登画堂?

陈啸虎和林琳的确就是同学关系,由于来自同一个地方,平时关系比别人好一些,谁也没往这上想,更没有谁往这上说,进了陈家门,就象掉进开水锅里,舆论的漩涡灼热,可以把人烫伤,陈夕红喜欢林琳,尤其是那一身男人气,连头发都是短短的,李墨香除了觉得对不起黄铃,有些自责外,开始喜欢上另一种她从未接识的气质女孩子。

“你妈妈这是要干什么?拉郎配吗?你为什么不给你妈解释?陷我于不义!”林琳用脚踢他。

“我们这里就是这种氛围,解释有用吗?要么你认了,要么你走,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

“照你这样说,老牛不喝水,你们要硬按?”

“一个跟主人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女人,突然闯入男的家,年龄相当,他们要不误解,他们才有毛病呢!”

“看来,你是号准我的脉了,想不认都不行!同学不是关系吗?”

“你说破大天有人信吗?”

“这么说你是吃定我了?你是不是色胆包天,来真的?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看来,我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敬告全国父老书》你是白读了,《新青年》上的文章没能荡涤你肮脏的灵魂!我是不是看错你了,你是北大的活跃分子陈啸虎吗?”

“哈哈哈……”陈笑得前仰后合。

这种旋风式的消息,很快传到黄铃那里,听后,她惨然一笑,所以这个结果,她早有预见,所以日复一日,重复着原来单调生活。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铃啊,咱天生就是穷人,命里没有,强求不来!”李氏怕女儿想不开,想开导她。

“妈,你说什么呢?”

“闲话你也听到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啥纠结的,放心,明天太阳还会出!”她把柴禾垛码成山,对于这种事,她既没有抱很大希望,所以这时也不曾有失落,因为她明白婚姻并不能改变其生活轨迹。对于这种事心生浮萍,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哪有闲功夫在虚无缥缈里翻筋斗?

“你真这样想?”

“不这样想还能怎想?早晚等弟弟的事有着落,再想我的事,我家穷,不能让我弟单着,要不然,这老黄家香火不就断了?又该让黄德旺笑话咱了!”

“他都抽抽成那样:能不能活过今冬明春,还是个未知数,他有什么资格笑话我们?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我们生你一场!”李氏沉默了,岁月煎熬着她,精疲力尽。

看着人高马大的史健久失落的背影,“我家玉秀真的要嫁到省城?”刘琴不相信,因为从来没有听谁个说过。

“你蠢笨如猪,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还没有和沈大县长说过这事,这种乡下土豪,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要和我攀亲家,凭什么?吕不韦说过:商人可以富,不可以贵!这种人周身散发铜臭味,别人躲避还来不及,他却往灯亮跟凑,黄家的案子落实了吗?猪脑子,我是什么家庭,他是什么家庭?这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他能有的我全有,我有的他没有,看在乡党的份上,能给他写几个字,已经算是额外恩惠,他就是一条运气好的小泥鳅,想当土龙,还差得远呢!把两根小黄鱼收起去吧,今后,我不为难他就是了!我马上到镇公所去,那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其实,镇公所并没有什么事,缴纳这一年钱粮任务,他已经超额完成,他庆等着从县上返还的钱粮,然后,准备着杀猪宰羊过大年。

看见王凤秀探头探脑,一脸的不高兴:“你咋狗改不了吃屎呢?你这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

“我不想打扰老爷和客人谈话!”

“早走了!”

“他来干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要呆你就给我好好呆着,要不想呆,就给我走远些,钟家的事,由我和太太,还轮不上你插手,少给我咸操萝卜淡操心,就这样!钟良呢?马车套好没有?”

“好了,老爷,我早等着呢,见你有客人,我没好意思过来!”

“你就在那儿等着吧,哎哟,这袁大总统折腾什么?明年就改‘洪宪元年’了!”钟泽抱怨道。

“大总统也罢,大皇帝也好,不都是他说了算吗?改不改都一个样!”

“娘们家家懂什么?那能一样吗?大总统下一任就不一定姓袁了,皇帝就意味着:他死了,他儿子当,敢在这种敏感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怕把天上戳个窟窿?本来他接受《二十一条》就是个错误,这蔡某人和一帮热血青年不干了,已经在云南闹上了,灵魂孙还在日本逍遥,《讨袁宣言》一呼百应,本来他这大总统就是拣来的,《临时约法》对他来讲,就是废纸一张,等着吧,热闹还在后头!”

“老爷,咱不操那个心,咱就管好咱的一家几口人就行!”刘琴把帽子递给他。

2

过年就是过关,在这个时间点上,对于富人来说,那是张牙舞爪摆谱,什么新鲜吃什么,什么好玩玩什么,对于穷人来说,希望时间能够快点过去,他们就象新鲜的鱼,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听得见皮和肉被烤焦炸裂,在代表着喜庆的鞭炮声中,恨不得立刻跳入深渊中,几家欢乐几家愁,沈丘蹲在破门坎那儿,“呜呜”哭起来,儿子不见了,他还有什么脸过这个年?九姑娘虽说在史家,虽不远,可是不能回家,左手舍不得,右手也舍不得,可是现在两手空空如也,他哀哀怨怨,就象个妇人,泪流满面,哭声极细,象从石头缝中呜咽而出的水,缠绵得没完没了,想想他那些因为想儿子出人头地,而被他无情卖掉的女儿,心如刀绞,捶胸顿足:“我不是不疼你们,而是……孩子们,我不活了,我没脸再活着了!”这些孩子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本指望儿子能够念书,识字,光耀门楣,想不到这个狼生的东西,居然不思进取,给他闯下塌天大祸,哭着哭着,也没人理他,他竟然就那样睡着,他的女人也没去唤醒他,而是把脏兮兮的,到处露棉花的破袄,盖在他头上。

泪水同样噙满眼眶,她麻木地机械动着,别人家的炊烟,早已通过高高的烟囱,散在高空中,他们家东一个西一个靠在门上,墙上,西坠的太阳怜悯地照在身上,哆嗦着,绝望着,严重的营养不良,侵袭着她们原本健康的身体,天要不了多会儿就会黑了,孤寂漫长难挨的夜,就会来临,有几个已经止不住咳嗽。

九姑娘一言不发站在西墙跟,史凤扬看着她,一眼愤怒,“你叫什么?”她身上穿的是小桂花的旧衣服,史春铃、史响铃的不穿旧衣服,到处都是,连个补丁都没打,因为不再时髦,或是颜色不再鲜艳,就东一件西一件丢得到处都是。

沈九并不理他,而是要等他们全家吃完饭,才能进屋收拾碗筷,只不过史凤扬吃饭太快,这会儿正用牙签剔牙,出来消食。

“我们能说说话吗?”

“不能,二少爷,这是规矩!”

“谁定的?你当了真,你看小桂花就比你活络多了,别这样好吗?苦了自己,晾了别人!我爸这件事,做得有些过,我代他向你道歉,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说服我爸,让你回去!”

“二哥,你和一个下人废什么话?”在饭桌上不敢动身的史春铃,在板凳上东摇西晃。

“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别把界线划得那么清楚,只不过是出生的环境不同,际遇不同!”

“说什么混账话呢?我看是读书把你脑子读坏了,你跟老子扯这些?如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在教书,有一大部分人在啃地皮,越啃越瘦,身上无肉,你不种五谷,却食六味,这能说没有分别吗?”由于心情不好,话就说得格外难听。

沈九躲进下人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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