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抚远，我和俺爹在富锦等了两天车，第一天是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五号，腊月二十五，等了大半天，从上午九点多钟开始等，等到下午天亮黑了，也没等着。没等着，可遇到去抚远的两个等车的了，心里还是蛮高兴的，觉得去抚远，坐车有伴了。
没等着，我们第二天下午又早早地去等车了。十二点还不到呢，我们新认识的两个去抚远的就催上了，说等车还得早去，千万不能叫抚远的客车过去了，咱才去，要是那样的话，就说不上又得等几天了。
说去，我们就走。我们到了等车的地方，富锦二营商店，我们都在商店门口等着。等着，天冷啊。我们进屋给商店的人说，我们去抚远，在你们门口等车，天太冷，想借你们的光，在你这屋里暖和暖和，商店的人说，你们暖和吧，你们人多，最好，你们在屋里几个人暖和，你们还得在外边搞一个人拿个行李包，站在那等着，这样，你们换班暖和，抚远的客车过来了，知道你们是上抚远的，客车还能站。要不抚远的客车开过来了，一看这门口没人等车，就开过去了。
等车，等吧，还好，客车不到两点半就开过来了，车还没停下来，司机看到二营门口有人站着，从驾驶室里隔着窗户就喊上了，喊有没有去抚远的，我在门口看着呢，我一举手，喊有，有三四个呢。你站下，我进屋喊去。
我一喊，大家就赶紧拎起行李往外跑，和我们一起等车两个一出二营商店的门，就喊，一个喊，呀，叶师傅的车呀？一个人回头给俺们说，叶有的，是叶师傅开的车，人可好了。不是陈富，不是老陈头开的车。
叶师傅开的车，我赶紧喊叶师傅，我说叶师傅，你看你的老旅客，都给我们介绍你这个人好啊。
“好不好，凡事没那么坏。想坏，没学会。”叶师傅说着，笑着，还从驾驶室里向后面走过来，接我们。叶师傅说，你们去几个，一听你们就是头一次去抚远。
“暂时去一个，这老头是我父亲，叶师傅，麻烦你了，我爹是头一趟上抚远，我求你呀，在路上给照顾一下。”叶师傅说你就放心吧。在我这不会出差错，就是路途远点，路况不好，说不上啥时候到，你要给你爹多带点吃的。
“啊，叶师傅，那得多长时间到啊？”
“这么说吧，老爷子，好了，顺当，十三四个小时，明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能到，不顺当，我估计明天中午也能到。”
“哎呀，那么说，不行啊，叶师傅，我才带两个小烧饼，我得叫我孩子，家军，去正阳饭店给我再买几个烧饼去。你开车到前边，就是前边，正阳饭店稍停一下。家军，你快去。”
“好，好好，我去。叶师傅，你到前面等我一下啊。”
“好，好好好。快去，快去。谁吃的还没带够，也赶快去啊。”
“叶师傅，我去，我去，我也去。”车上有人喊道。喊着就下车几个，向正阳饭店跑去了。
车向前慢慢地行驶着，叶师傅把车开到正阳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鸣鸣笛，说，我这一说买吃的，正阳饭店可发了。
叶师傅一鸣笛，在正阳饭店买烧饼的几个人都拎着干粮跑了出来，叶师傅和乘务员都喊着：快上车，快上车，上车，咱们好赶路呢。
大家上车了，客车，鸣鸣笛，叶师傅，在驾驶室里隔着车窗，向我喊道，走了。我向叶师傅挥挥手，喊着，走吧，一路平安，麻烦你们照顾我爹点。
我送俺爹坐客车走了。天也灰蒙蒙的了，要黑天了，但我心里很高兴啊，心想，俺爹可算上抚远了。我想想，俺爹走了，我不能在这城里吃饭和住旅店了，家里没钱呀，快过年了，家里买点过年的酱油醋，鞭炮，还都没钱呢，我得赶快往家走了。
走，回家报喜去。让俺娘和弟弟们早点知道，俺爹上抚远走了。走，我选择近的路线，我从富锦东北角出城，奔三角屯子，奔大榆树北边新大柜屯子，再奔我们富楼屯子，一路都不大道，净走大地里。一路走，想到俺爹走了，心情愉悦，走路都像小跑似的，我到了我们屯子，多数家还点灯没睡呢。我到家了，俺娘说孩子，你可回来了，你们都去富锦两天了，我刚才和你弟弟还说呢，这是怎么地了，你爹和你三哥，上富锦找客车上抚远是走上了，还是没走上啊？要是没找到客车，没去上，也该回来了。
“走上了，走上了。昨天我们等了一天客车，没等着，今天还挺好，下午我和我爹去二营等车，还没到两点半呢，客车就过来了，来了，俺爹，坐上就走了。”
“走了，家军，你没去，你爹自己去的，你看到抚远开客车的司机和乘务员了，你没问问，多少个小时能到抚远啊？”
“问了，司机说，快了，顺当的话，客车跑到抚远，得十三四个小时，要是跑的不顺当，那就得十八九个，二十多个小时。”
“二十多个小时，哎呀，我的乖乖呀？那客车跑，那不是一天一宿了？”
不说我回到家了，来说俺爹坐客车吧，俺爹坐上客车，客车开始走了，客车走，乘务员喊，刚才从富锦上车的三位旅客补票吧。补票，俺爹正想问事呢，俺爹说，多少钱？乘务员问，你到哪？你要到抚远县城里里就是十八块三。俺爹说我不到县城里，我先到宏升。乘务员说，宏升，就是201呗？俺爹说，是哪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乘务员喊，叶师傅，宏升是哪？这个老同志，说去宏升，宏升是201点吗？叶师傅说对。乘务员说，那宏升就是十七块六。
“那，乘务员，从这到抚远有多远？”
“多远，这要看从哪说，从富锦到抚远是六百五还是六百三，这也是大概，谁也叫不准。”
“哦，我说是二抚路，二抚路，不是从富锦的二龙山到抚远吗？”
“二抚路大概是五百里，也是大概。其实没有五百里”
俺爹买完车票了，客车也跑出富锦县城上了大道了，俺爹心思六百多里路，那就慢慢坐吧。
天还没太黑，人坐在客车里，从客车前边的风挡玻璃往外看，道路两边的村落还都能看清楚。看清楚，俺爹刚上客车时还以为，坐车的人们还得像平时从沙岗上车，人满满的呢。可俺爹这时看看才明白，客车里没几个人。
没几个人，俺爹坐那前后瞅瞅，连司机，乘务员都算上，车里才八个人。才八个人，俺爹指着前面的座位，问乘务员这里都没有人呗。车务员说，没有人，随便坐。
“随便坐，老大哥，今天坐车有八个人，这还是多呢？”坐在俺爹侧面的人说道。
“哦，没人，那好，我就往前挪动挪动。挪动挪动，俺爹心想我坐这，往前面看着清楚，车跑到哪了，我好知道车走出去多远了。
俺爹从客车前边的大玻璃往外望着距离大道近的村庄，客车过一个，俺爹心里记着一个，三角屯，大榆树，四间房，沙岗，向阳川，永福，二龙山，俺爹心想这都是我知道的，这都属于富锦县的，这还没出富锦地界呢。
“过二龙山南了，啊，前面是兵团了啊？坐稳啊，再往前走就到了建三江了，”
车行驶着，来到一座山南侧，俺爹心想，二龙山，大概就是因这座山而得名吧。客车走过山去，路拐弯了，一会，路变得狭窄起来。道也看不出是道了，道全是雪地了。道进入了林间，客车好像是在林间穿行。
道路窄了，客车也不停地飙起来。车一飙，还常常刮道路两旁的树枝，车刮的嘎嘎响。
“坐稳呀，车进入建三江了。”乘务员喊着，前方的路突然又宽起来。路宽，渐渐地，前方出现了街道，砖房，还有星星点点的电灯。
“呀，建三江真好，建三江还有电呀，比咱富锦乡下好多了。是吧，大叔。”坐在俺爹后面的人对俺爹说道。
“好，人家建三江是国家建的兵团呀。”大家说着，客车从建三江大街过去了。过去了，眼前的道路又狭窄起来，道路的两旁开始有大树林子了。客车又行驶在林间。行驶林间，客车还不断的拐弯，拐弯，跩窝子，客车不停的颠簸。颠簸颠簸，车底下咣当咣当响声一个接着一个，客车打误了，车打误，车轱辘直打滑，车轱辘在大雪坑里呜呜转，车就是开不出去。车开不出去，司机喊上了，大家下车吧，大家下车吧。大家下车帮着把车推出去，咱才能走啊。
“下车下车下车，”俺爹喊着大家下车了。大家下车了，司机拿来铁锹，在车轱辘前后戳雪，趴在车轱辘跟前搞手抠，戳完，司机上车，他开车，叫大家推。推，车也走不了，他又领着大家，叫大家在树林子里找破木头，来垫车轱辘。司机让大家看着点，他再上去开车，叫大家用木头垫车轱辘。这一番折腾，客车才开出去了。
车开出去了，司机喊，叫大家上车，乘务员喊大家快上车，大家又向前跑着上车。大家上了车，司机开着车，往北绕去，绕出树林，绕出去几里地，先往北，再往东，再往南，又往东，绕了一圈子，说是躲过了什么沼泽地，这回又回到了二抚路。
回到二抚路，又是很窄的路，路好像只能容下一辆车走，走，客车还得沿着车辙走。沿着车辙走，客车前面的灯光向前照着。道全是雪地，看不出是道来，车沿着车辙，压着车辙，车底下，不断地发出嘎嘎的响声。
发出响声，车又拐弯了。拐弯，车上坡，车轱辘，又打滑了，司机挂上慢档，叫乘务员来把着方向盘，踩着刹车，自己跳下去，给自己的棉袄塞在防滑的车轱辘底下，车出来了。车出来了，司机又跑着来上车，司机喊着，大家坐好了，这回，咱还得往那边绕去。绕，车又绕了很远，这回走的是大草冰甸子。大草冰甸子，时而车滑的呲溜呲溜。，时而咣当咣当地颠簸。颠簸着车里的旅客，头都撞到车棚子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人认识叶师傅，说，叶师傅，你拿我们的脑子，当手榴弹呢？叶师傅说，我不就是看车里冷，叫你们锻炼锻炼吗？怕你困，怕你感冒了吗？
“哎呀，你真会教我们锻炼啊？”和俺爹一起登车那个大个子说道。
“哎，上宏升那个大叔，你是头一次上抚远是吧？”
“对，叶师傅，我是头一次。”
“头一次来抚远，我就叫你‘服软’，服软服软，你来抚远，你就得服软。”
“呀，叶师傅，你真会开玩笑，我来这一回，我就服软了。”俺爹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
车在行驶。“叶师傅，车到那了，过前锋和二道河了吗？”
“前锋过了，二道河，没有嘞，要到二道河，那不就离前哨不远了吗？那还说啥了，等着天亮吧，到二道河。”说着，车又打误了，打误了，叶师傅，又喊大家下车，推车。俺爹说，叶师傅啊，我们坐你的车呀，这一宿，我们给你推几次车了，其实，你都应该给我们钱。有人听俺爹给叶师傅开玩笑，他就在那边说，叶师傅这个客车，牌子就是推车牌的。
推车，叶师傅在车上开着，大家在下面推着，这车推着，车轱辘打着滑，有人喊着口号，推呀，推呀，大家千万可别松手啊。这一气就推出去一里多地。车推出去了，乘务员又喊大家上车了。后面小年轻喊，这回你还要叫我们买车票吗？乘务员喊着说，不要不要，这回叫你们坐客车，要你们的票钱，我都后悔死了。
大家推车累的呼哧呼哧的，有的累的车都上不来了，有的叫人拽着上车，有得扳着车门子上车。大家上车了，有人说，二道河过去了。俺爹听到人家说二道河，问二道河距离抚远还有多远，有人说还有一百多里地，有的说至少还有一百五。俺爹听说还有一百五，俺爹喊叶师傅，问，客车到抚远还的走几个小时。叶师傅说，车不打误，还得四个多小时，要打误，那就不准了。有人喊，别问了，还吃饭吧，吃饱，就不想家了。那两个小年轻的说，想家干啥，有老婆都不要了，这过年都不回家了，就在叶师傅这客车上过年了。小年轻的，说的大家哈哈笑起来。
“呀，你们说过年嘞，我想起来了，叶师傅，今天是腊月二十几了？”
“二十几，二十六了。”
“哎呀，二十六了，叶师傅，我问你，这头年，你们这客车还能往富锦发几趟车呀？”
“还发两趟，明天二十七有一趟，在二十九下午还有一趟。你要回去咋的？”
“啊，是，是啊，我得回去呀。“叶师傅，我寻思我到宏升办完事，坐二十九下午那趟车回去，赶得上过年。”俺爹说道。叶师傅笑了笑，“行啊，只要你事情办得快，赶回去过年没问题。”
车继续在雪地里艰难前行，时不时又会打误，大家也都习惯了，一听到司机喊下车推车，就麻溜地下去帮忙。
好不容易，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客车终于过了前哨。俺爹望着窗外，心里盼着能快点到宏升。
又过了一个小时，客车在一处村落停了下来，叶师傅说：“到宏升了。”俺爹收拾好行李，下了车，跟叶师傅和车上的人挥手告别。
站在宏升的土地上，俺爹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陌生又充满希望的地方，心想，得赶紧把事情办完，赶上二十九那趟车回家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