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的九月,酷暑未去,不见秋意。
濒临渤海湾的开发区,沿着公路走上半天也见不到多少建筑,当然,除了化工厂,它们将在以后的许多时间里为一个小孩的青春岁月蒙上一副朦胧的面纱,又可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的遮羞布。
或许是因为便宜的地价,竟有一座学校选择坐落于此,红砖红瓦,据这座学校的创始人说,创立这座学校的初衷是为了探索一条中国教育从未走过的道路,引领中国教育事业迈向新的台阶,为学生提供多元发展的道路,培育优质人才,这充满了开拓性的口号,以及初高连读的独特模式倒是吸引了一众充满了好奇心的家长和学生,仅创立四五年就有了不小的规模。至于其中真相......谁知道呢?
——————————
杂草和矮树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这一日,开学季。
“遇春啊,”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一边开着车,一边时不时看一眼躺在副驾驶位子上似睡非睡的男孩,“开学了,激不激动。”
男孩睁开眼睛,戴上了只露着一个眼眶的眼镜,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一会到了宿舍床垫被子啥的我给你弄,你把那些日用品收拾好,等都拾掇好了以后我给你把书搬到教室。”中年男人顿了顿,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说道:“你们班在几楼来着,是三楼来着吧,我给忘了。”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坐起来,摸索着把座位调回原样,然后看着窗外。高空的艳阳给路边的荒地增添了几分生色,偶尔有几只无名的鸟飞过,顷刻间遁入远方。男孩难得有了笑颜,道:“换班了,我现在在二楼,实验班。”
中年男人愣了愣,又摸了摸脑袋,惊叹道:“遇春嘞,了不得嘞,咱都进实验班了,你比你爸有出息。”
男孩转过头来,厚重的镜片把眼睛放大了几倍,他看向坐在驾驶位置上的男人,眼神里说不出的是开心还是失落。
男人意识到了那个眼神,这个在外跌跌撞撞闯荡了一辈子的人,竟有些紧张。“进了实验班千万不要有压力……”他停住了,实在是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少年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好奇和期待。“加油!”男人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向少年竖起一个大拇指。有些幼稚,但很有用,男孩看向了前方,车水马龙挡住了他本就模糊的视线,但挡不住他跳跃了时空的想象。
男人小心地像边上瞄了一眼,看到了男孩眼里闪烁着的光,他不再说话,将那只手放回到了方向盘上,像发现了新大陆的船长握着终将被载入历史的船舵,被海风似的生活勾勒出的皱纹里,是一个父亲的自豪。
——————————
日影西照,零散的日光从狭窄的窗户照进,不时被树梢遮挡。
中年男人将床单铺在板子上,用手捋平。男孩看着沿板子件缝隙下陷的床单,凑到男人身边,小声说道:“爸,还没放床垫。”
男人“哎呦”了一声,有些慌张地在行李箱里翻找。
该不会没带吧,少年心想。
男人慌乱的胳膊停了下来,瞅着在一堆行李里露出的貌似是床垫的一角,松了口气。用力一拽,行李散落一地,被罩和枕套如麻绳般缠在一起,被绒化作片刻风中的裙摆后重重落下,真是写不出的凌乱,但好在垫子至少是带了。
男孩走过去,把散落的行李放进柜子。他看着其他柜子上贴着的姓名,平日里不怎么和别班的人打交道,经常在自己班教室里一待就是一天,两年的时间里自己班里的人都尚未认全,更别说这些别的班的人了。
和隔壁几间宿舍的喧闹不同,这间宿舍里人彼此间没有太多交流,看来都是从普通班分到二班的,这让男孩心里轻松了许多。如果让他和那些实验班纯血统的“大佬”住在一块,头两天估计得吓死,那些人在普通班的老师口中都快被说成神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比他们差,至少表面上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至于心底深处是不是这么认为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不卑不亢的躯壳下是一长不大的衰小孩。
平静在喧闹的包围中持续着。
——————————
男孩在最前排找了个座位,那一排都没人坐。他把书收拾好,冲教室门口的中年男人挥了挥手,谈不上热情也算不上生疏。男人用下巴指了指怀里的纸箱子,把它放到了地上,也冲男孩挥了挥手,“有事就给我打电话。”男人看着男孩鼻梁上因为镜片重量而倾斜的镜框,抿了下嘴唇,“不用我陪你去吗?”
“不用。”男孩摇摇头。
中年男人转过身去,正要走,突然想到要不要跟儿子说声加油一类的话,再竖个大拇指。他回想起在车上的情景,效果貌似还不错。于是清了清嗓,又回过头来,对男孩竖起了大拇指,“加油!”他太紧张,没控制好音量,整个教室里的学生和家长都看了过来。
毫无防备的男孩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把头别了过去,原本吵闹的教室一整个安静了下来,将头低下,恨不得钻进桌洞里,镜框顺着鼻梁下滑。
男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想着是不是应该再补救一下。他看着少年别过去又低下的脑袋,这下不走也不行了。
他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的教室,门框上的“实验班”三个大字出现在男人视野里,来的时候光顾着看儿子,竟然没有注意。方才的挫败一瞬间被什么东西遮盖,他挺直了腰杆,高昂着头,向楼下走去。
——————————
男孩确定男人走后赶忙溜出教室,他感到自己完全不是凭着双腿走出去的,而是被身后的目光抬出去的。他抱起教室门口的纸箱,沿着走廊,向办公室走去。
二楼的办公室他常来,以前他就是在每晚这里进行的治疗训练。
男孩用胳膊肘把门把压住,将门推开,一个闪身进入办公室,然后快速转过身,用脚挡住即将因快速关闭而发出巨响的铁门,轻轻关上。
正在收拾东西的几名化学老师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男孩与那几个目光一触即分,低下了头,十分不自在。因为只有高三才添加化学课程,所以男孩与他们并不认识。看来他们刚刚被这个门给“暗算”了,男孩这么想着。
办公室很大,有三排桌子,都是教副科的老师,还有两张桌子在远离窗子的地方,那属于级部主任,同时也是二班班主任的,对面那张也不用多猜,自然是级部副主任的,后面会提到这人,就不过多介绍了。
级部主任叫李如海,是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个不高,不胖不瘦,在过去两年的每次级部组织的师生大会上都会进行一段颇具感染力的演讲,给男孩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男孩抱着箱子小跑到那张桌子边上,“老师好,”男孩恭敬地问道:“这些东西放哪里?”他应该先做个自我介绍才对,男孩心里有些慌,老师不是父母胜似父母的观念可谓是深入他心,更何况坐在面前的还是德高望重的级部主任,“这个门怎么还不换,上个学期不是说要换一个吗,关门的时候声也太大了。”男孩故作无恙地说着,好掩饰流露的慌张。
李如海看了眼抱着纸箱的男孩,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的情况我很早就了解了,可以说是熟人,能考进二班,非常不错,但不要松懈,你的目标不是进入实验班就万事大吉了,你要继续努力,争取在明年考进咱们学校高中部的伽利略实验班。”李如海抬手指了指男孩身后,说道:“东西就放那张空桌子上,你以后用那张桌子就行。”他始终笑着,那样的和蔼,那样的亲切。
男孩顺着李如海手指的方向又是一阵小跑,那是一张靠窗的桌子,窗户半开着,风里已经有了些淡淡的秋天的味道。男孩将纸箱放下,拿出了里面的东西,一部电脑,两桶灸疗柱,一个灸疗仪,酒精灯,打火机,镊子……把一直向这边好奇打量着的几个化学老师看得愣一愣的。
——————————
山顶俯瞰的夕阳,海边眺望的夕阳,都不如这荒凉土地上夕阳,至少男孩是这么觉得的,他深爱着这里,至少现在是这样。没有高楼,甚至连一棵能称之为大的树都没有,日落余晖可以毫不费力地浸泡整片天地,一刻间,天地一色。
“真美啊!”从餐厅里出来的少年窒息般地失了神,他沉底于整片红色的夕阳大海。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看着少年。她饭吃得很快,先男孩一步出了餐厅,宽阔的广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的视线在夕阳化作的海底相遇,然后渐渐模糊,永远的模糊了,在以后不知多少年的时间里,一直模糊着。
他见过她,在很多次表彰大会上,远远地见过,刚刚在教室里又见了一次,他们在一个班,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来她喜欢靠着窗户。男孩不觉间露出微笑,女孩愣了愣,轻轻地向他挥挥手,然后转头跑开,夕阳为他披上婚纱,她像个逃婚的新娘。
少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或许她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男孩。
少年知道她的名字,或许她也知道少年的名字。
她叫亓紫曦,他叫常遇春。
2024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