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蹊跷,这木由每磨了足量的解金砂,乃去读《一掌经》,但入经典,便见他境,俱在北海,似有所指。只是又有一事怪哉,怎么明明是在诵文,复转来时,却在磨坊。
他虽内含不解,却也无暇追究,只是日日瞧那海外大荒,隐隐有孙闯遗踪,暗合心意,继而思绪渐明。
“俺只怕尊师远去,再难寻也,不意此处还留着一段因缘,可见上天仍是慈怜我。”少年再度暗道,“就是一路得来,遍现奇境,逢幻每变,多有舛误。我今既笃定心思,要探恩公旧迹,何不且向北海而去?”
如此,竟不待《一掌经》读完,即要启程。阿七闻讯,瞪足了双眸,满满地露着不可置信,连问了数遍“真个要走”,怎奈木由去意已定,只得遂愿。
猴娃默默告辞,仍是使出孙闯昔年所教的御空手段,把脚一抬遽然腾挪而起,上下飘悬,一路滑飞而离。
于凛风内,忽听得女修问:“你如今匆匆作行,可真想得周全了?”
少年目视前方,总有云流抚过脸旁,传音:“吾亦非如昔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既然得了消息,便要实地求索,焉能抱着经典死啃?不知要荒坏多少青春哩。”
女子暗笑,此孺子可教也。
正如后世老刘批曰:
多少英雄汉,神功几度欢。秘笈韦数断,犹道易经难。
它难它亦难,难时胆气寒。一朝成自性,万数皆自然。
闲篇休叙,日星如梭。逾月,这小生果真到了北海时,乃如旧寻那洋中岛邑,无料空中俯瞰半晌,竟未见什么国度,倒有一方屿,恁地微厘,哪有城池气象?无奈,且就近看看,下落一瞧,兀地那不是有一去处,匾上三个字道“斗圣城”,怎会没了花绿的旗子?
真是这里吗?孙木由狐疑,此地尺壁寸栏的,也叫个“城”?近前观摩,恍然大悟,却竟是自己弄错了,上头写的,分明为“门坚晠”。你道少年如何误会?原来那“斗圣城”酷肖“门坚晠”,只是不晓得如今这仨字究竟何意。
摇头摆脑,欲往前行,却见门口也有商贾扬手招揽着,男孩即问:“入内须换衣服吗?”
那人满脸堆笑,道:“这位客官行的是哪里的风俗?某此间乃是礼拜利生的去处,自是随众生便利,哪能平白里叫人瞎更衣的呢?不必疑虑,请进,请进!”
轮到木由讶异,且走且瞧,甫进门,瞅见又存一舍,记得不是写着“正冠舍”吗?就要询盘,怎会发觉是再次浑了眼,实则唤“止寇合”。
少年纳闷,乃求解于门子,其答曰:“所谓‘门坚晠’,只因这座门有时轮金刚加持,坚固非凡,放大光华,邪魅不可入。至于那‘止寇合’,原是本域久远劫前有一古佛,号觉华定自在王如来,遇一行者,大善如恶,虽为惩邪,暴虐一时,世尊收他归正,后人纪念于斯,故作‘止寇合’,寇者,暴也;合者,完美也。”
猴娃似懂非懂,静静聆听过后,踏内去看,里面乌漆麻黑,难望真切,只见深处摆有两尊丈高雕塑,令他动容。
一者是女子,尽显殊妙,乃高结着飞仙髻,垂下万条墨烟般的青丝,弗见金银,仅微微点了些玉色,以红绦束作数缕。其相若含远山,其形似飘柳穗,但着一领状如鹅楸的青翠罗襦,系一条鱼波缀叶绿绸裙。一者为少年,随意歪一顶小弁,罩着一通宽大虎袍,半遮缚胫,足踏一双怪鞋,宛若构骨。
少年由衷暗笑:这就是了,那时于《一掌经》中所见所得,与此无二,心下顿生欢喜,更觉这次来得对了。
孙氏轻声辞了门仆,一路漫走,瞻前顾后,双掌相叠,心中隐隐暗思:“倒省了些钱贝。”
正思量,视野顿昏,似又被一人拦住去路,定睛一瞧,却是一位沙门,容貌端庄,宝相威仪,红唇方口,齿若白梨,真乃:
点秀光华万叶芬,
音声似海转金轮。
好修十世金蝉子,
难抵枯僧一念真。
木由顾不得掩手,即合掌道:“尊者,缘何拦住去路?莫非要供养否?”
和尚摇头答曰:“贫僧持不捉金钱戒,无需施主给付,只本着慈悲告尔一事:吾名车奉朝,还请切记。”
那孙氏惑迷,就欲追问:“怎么无故就要告知姓名,便就谨忆?”
车奉朝回言:“莫语,倘有一日,未见归途,若还能记得这名字,那时倒还有望。”
木由虽不大详解,仍作礼称是而去。忽又听得那僧每遇一人,皆要其记得己名,只是多数匆匆走过,未予理睬。
少年呵呵一笑,再不放心上,继续沿路而行,两旁仍有着店铺若干,缠他买些小玩意。一看那卖的,却是什么车奉朝大师抓周时的数珠,起小敲的木鱼,参禅时脱下的罗汉鞋儿,卓锡某地遗留的直裰、卧具,其余琳琅满目,自是应接不暇。
这些商旅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话,直夸买了能财源广进,万事如意,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如真事一般,把个猴娃弄得啼笑皆非。这宝珠、鞋儿的,一路望去不下数百,大师莫非是蜈蚣化身,缘何就需用到如此之多?
“你们且不看看,车尊者正在那边站着哩!”
“何方?胡扯!”一个店家痛骂,“恁外来的休要叫人诓了,那厮分明是个冒牌货,在这厢要骗钱也!”
男孩烦腻,不堪同他们瞎胡吣,急抽身远走。又复行一截大路,果现黄墙庙宇,只是不似《一掌经》里那般富丽,心里又曰:先日未曾注意庙号什么,今朝或可得知。仅片刻,山门既近,眼瞅着上面大写着“灵星寺”。
忙过槛去,却未见巨钟大鼓,老树参天,还有那班纵情高唱的僧侣,不免生惑。正伫立时,忽不知从哪路冒出个低头盘珠的禅和子,一视木由,急声忙喊:“你哪里来的香客?且莫在中道,敝寺的檀越将至,恐冲撞了,速避,速避!”
孙木由听僧人说话过直,心怎肯悦,自问是哪家檀越,恁地金贵,还怕我碍事了?不过他并未同和尚龃龉,自行往旁一钻去了。对方见状未再多言,径自退离。
少年看他走了,也觉无趣,索性独自逛将起来,只是再不往中间阔道跑,免得又蹦出来个扫兴的。他自入山门殿,却瞧到当中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庭院,西边有一静室高斋,叫作“子系楼”,内奉一尊像,铭牌写道是“菩声闻”,上有一匾曰:蛇蚁得完;东方又一兰宫桂殿,称为“门马堂”,上供一圣雕,唤作“提缘觉”,也存一横额:众生易相,荒境晚凉。
木由坐于台阶,怏怏迷茫,思索许久亦难明白其真意所在,而后自语:佛门寺庙,就是大的,我也曾见些,何时有什么“子系”、“门马”的存在,纵有声闻和缘觉,也断没听过叫这般名号的,真真是怪哉。
他神识一动,女修显现,遂问其义,须臾答道:“此或与卿有缘也,独叫你碰见。吾若不是跟着你来的,哪能遇着?可见我也难知,且过些时问问庙里的师父吧。”
“如此…也罢。”
他两个复转至正殿,望向一尊丈许金佛,似未完工,红布蒙面,香火萎靡。正不知名号时,方注意到下方也有铭牌注曰:南无梧宙光王佛。那女修即叹,果真是北海异域,迥隔尘凡,就是供的刻像,也均是过去从未知晓的。
还思索间,但闻一声鸿鸣:“檀越来也!”
木由反应过来,便听得钟鼓齐动,门外急匆匆、慌忙忙排出两班和尚,俱穿着掐金錾银的袈裟,院内枯站。
他伸着头朝外面瞻顾,不在地上,却于晴空,顷刻鸣鸾击珥,百花共绽,有一队人马乌泱泱滑行而落,当中乃是一辆八宝嵌花白玉车,高坐着一个龙首人身的老者,虬髯广颡,威容朗姿。其余眷属林立,有的旁站,有的飘飞,各将均着庄严服饰,肃穆森然。有道是:
五凤服缰彩练飞,凌空次第丽成堆。
芰荷成袂兰纨袴,宿莽结衣蕙绣袿。
绘纛称呼江海长,飘息凝见雨雷威。
汪洋总见龙王庙,岂见龙王叩庙扉?
孙氏在底下观察了些时,分明瞅到上头那最醒目的旗帜上绣一个大大的“敖”字,内心顿想起一个故人。正说无巧不成书,待这群檀越降了地,果见其中有一孤独的玉影,不由得少年惊呼:
“耶,那不是小白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