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曹德富这做派,曹崇敬差不多也能了解他要说什么。
差不多就是爱不爱的不重要,男人重要的是责任和担当。
说实话,不太想听。
他活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还会从男人女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等老了,其实男人女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人。
但碍于曹德富是长辈,也只好听着。
他捏起酒盅抿着小口把酒喝了,带着些许凉意的酒液划过喉咙落进胃里。
仿佛有一把火沿着食道酒精划过的地方燃烧起来,在胃里陡然放大。
不知是这股热意,还是酒意,沿着血液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最后才能从唇齿间残留的味道中品出一丝酒香。
曹德富看见大侄子直接上了脸,连眼神都有片刻的飘移,心下不由好笑,也不敢再给他倒酒了,怕他醉了,就什么都说不成了。
曹崇敬以为他要说什么家庭责任,男人本性之类的东西,却不想他一开口,就把时间线拉到了二十多年前。
“我年轻那会儿,鬼子刚打进来,你也知道,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对打仗这事儿真的不敏感。等我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整个华东平原都沦陷了,伴随着金陵大屠杀一起来的是县城沦陷。”
曹德富苦笑了一下。
“好歹曾经也是古战场呢,放在那时候,丝毫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人家一个大队就能压的咱们抬不起头来。”
曹崇敬上辈子看过无数那个时候的电影电视,对那些大的战役也能说的头头是道。
但…太遥远了,那些英雄人物,或者无名之辈,每一个人都是值得歌颂的。
可也仅仅如此罢了。
他只是普通人,等他家里有电视的时候,他都六十多了。
他也经常看那些电影电视热泪盈眶,可也就仅仅如此了。
那些人,那些事对他来说,很遥远。
可在曹德富嘴里,他听到了沦陷区底层百姓的挣扎。
他知道县里那个烈士陵园里埋了哪些人,他们是哪个村的?
有的甚至还能联系到他至今认识的人。
他听着曹德富一点点细数,村里谁家的长辈曾被迫害过,谁家的儿子上了战场再也没回来。
听着曹德富跟着他爷爷那一辈的人怎么躲避敌人的追捕,谁在哪里为了掩护大家,是怎么死的。
甚至卫巷桥那里,曹德富还带人捆了两个小鬼子。
每一个人名地名,他都熟悉。
曹德富给他撕开的是一幅血淋淋的画卷。
可他不懂,不是在说曹敏的事情吗?为什么要说这些。
“你无法想象那几年咱们过的日子…你想象不到为了养大你们这一批娃娃,咱们都付出了什么。
那年你还不会走路,说话也说不清楚,咱们这一辈的人还动过逃荒的念头,可举目皆敌,咱们无处可去啊。
你爷,你三爷,你姑姥爷…那么多的人,为了你们这些小娃娃,为了我们这些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他们自愿去拦着下来搜查的人,被乱刀砍死。
你之前还该有三个堂姑的…”
想到了什么,曹德富惨笑一声,“就剩你小姑一个了,还是因为她那个时候还小,你爹给她穿成个小子,才能活下来的。”
他们只是一群普通老百姓,就算也有家国情怀,可毕竟见识有限,能力也有限。
他们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你小叔这其实不叫什么,最多就恶心一点,想想那时候,我其实也没那么恨了。”
他嘴里说着没那么恨了,可眼神却不是这么表现的。
他想说当年逃跑的时候,曹德文崴了脚,还是他和曹德成两个轮流背着,才带他逃的命。
可是那几年他们村里这些人谁没救过人,谁没被救过,早就算不清楚了。
曹德富抹了把脸,不知道是擦汗还是为了压下眼尾的红。
“你大婶磨磨唧唧的,跟你说的都是娘们唧唧的东西,咱大老爷们不扯那些没用的。他曹德文是个老鼠,他家那小畜生就是老鼠屎。
咱们都是真真切切受了上一辈的恩泽才有现在的好日子,他们一家不是东西,这跟你无关,我自会收拾他们。
但小敏…我这做爹的无能,我照看不了她一辈子…我想找一个人托付她的后半生,无关你大婶说的那些。”
人是个复杂的动物,有时候可以很卑劣,算计枕边人,拿骨肉换利益,这无关男女,男人女人都有这么做的。
但有的时候又很单纯,可以为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献出生命。
“小敏的事情,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你要是同意,那小畜生反正左右也是弄不过你的,你能护住她,我放心,你要是不愿意,也不是什么大事,叔虽然老了,但不是死了,当年手抖腿抖都能跟着去杀鬼子,如今摁死一只老鼠也没什么大问题。”
曹德富说的云淡风轻,曹崇敬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到了认真。
不知是热血上头,还是酒意上头,他听到自己回答:“好,我同意了。”
……
曹崇敬晕乎乎的回家了。
田桂枝出来看向自家男人的目光透着不赞同。
“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哪有你这么劝说人的,等他回过神还不得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老子这么水灵的姑娘,便宜他了。”
曹德富往嘴里丢一颗花生米,喝了口酒,对着里屋探出脑袋的闺女笑的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你又不跟他掰扯清楚,又是讲古又是灌酒的,等他清醒了能乐意?”
“切~那你真是不了解男人,男人这种生物,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利己都是本能,利己的同时还能助人那就更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我曹德富的闺女,配他还能委屈他不成。”
田桂枝白了曹德富一眼,“你就嘴硬吧,真要是闹得不好看,看你咋收场。”
曹德富满不在乎,“能咋收场,左右不过就那样儿呗。”
既然答应了,要是还能让那小子反悔了,那才是笑话。
……
曹崇敬晕晕乎乎的踩着有些漂浮的脚步往家里走。
没醉到断片,但也有点微醺了,脑袋里有些混沌,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
他此时脑袋里想的却是上辈子的事情。
那时他被安排去县里学习开拖拉机。
是东方红履带式的拖拉机,确切的说是挖土机。
功能单一,很笨重,不好操作。
他一去一个月,回来大妹就已经出嫁了,不等他弄清楚大妹的事情,又发现家里多了个女人,说是他媳妇。
他那时候都二十九了,虽然想娶媳妇,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将就的,要不然也不会拖到二十九。
可阿娘做主把人留下了,说是给了聘礼了。
多可笑,多荒诞。
他的人生大事就被这么定下来了。
又是那么个疯狂的年月,人家姑娘已经在他家住下了,就断没有送回去的道理。
可能男人本来就卑劣,也没女人那么多的细腻心思。
就算开始的再怎么可笑,他还是被阿娘压着和媳妇有了孩子。
后面大概就是破罐子破摔了,连生了三子三女。
刚才德富叔的那些手段他不是看不懂,他只是觉得顺水推舟也挺好。
一举多得。
大概他本质就是个无情的男人。
表面上很好说话,很随和,很多事情都无所谓,怎么都可以。
但正是这点无所谓,也正是最清醒冷漠的。
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异类。
他很多时候也跟其他人一样嬉笑怒骂,但他自己知道,这些情绪没有真正过心,只不过是他想和别人一样罢了。
就像之前分家,他怒了揍曹崇海的时候,其实心里觉得还好,就是觉得到那个程度该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