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周燃,丁惠宁进屋去。外婆被安置在一个小房间里,睡的不是床,而是几块木板搭成的地铺,席子下压着一层稻草。
当地传下来的习俗,老人临终前不能睡床,这样黄泉路上一身轻,不耽误投胎。
丁惠宁只觉得心酸,她看着屋子里的大人,轻声说道:“外婆只是昏迷,还没那么快死。只要照顾得好,还是有苏醒的可能。”
大舅妈和表嫂抬起头看她,一副“痴人说梦话”的表情。
大舅姚明志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们就怕死在外面,到时候不能进家门。”
还是这个理由,听着让人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丁惠宁想说:“到时候进我家,后事全由我负责。”
可她到底说不出口。她只是外姓孙女,还不能撑起一个家,没有人会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
姚秀兰轻轻抚摸母亲的面颊,随后站起来对女儿说:“惠宁,你把护理要点给大舅妈他们讲讲。”
她扯了扯嘴角,细细把护理要点讲给众人听。她一边讲,一边观察舅妈和表嫂的表情。说到后面,她心灰意冷。
交代完事情,丁向东向大舅哥辞行:“人送回来了,我们就先回去,我下午还要去做点工。”
大舅妈张香兰猛地站起来,语气急促:“除了小妹和明昌,其他人都在,那咱们得把话挑明了。老妈子接回来放我家由我照顾,其他兄弟姐妹得给钱。”
丁惠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姚秀兰抿着唇不作声,丁向东圆滑地说:“你们商量吧,我们一家人不好掺和。”
二舅姚明武气得脸煞白:“我身体不好,我媳妇一个人忙里忙外顾不过来。你们家先看一个月,下个月轮到我和明志,我们送养老院。”
最终不欢而散。
丁向东开三轮车来的。他在车头,姚秀兰娘仨坐在后车厢里。
鹿角村离长竹村不远,阳光很烈,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家人心情都很沉重。
丁书阳说:“怎么连床都不让人睡?”
姚秀兰看着他:“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丁惠宁心中不平:“妈,你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凭什么就听大舅的?他之前就不管外婆,现在叫接回来肯定不会管好。看看大舅妈,什么事都没做,就想着要钱。”
“他是长子啊!”姚秀兰幽幽地说,“在农村,长子就是威严。”
丁惠宁眉头拧成麻花,右手在胸前转了几圈,气到结巴:“这是什么霸道的规定?长子要立威严,也得讲理、讲法。”
“唉!”姚秀兰重重地叹一口气,“在农村有些事情不讲理不讲法,就听谁的声音大,谁的拳头硬。”
“我们现在是法治社会,思想要解放,要进步。”丁惠宁大声叫起来,引得在前面开车的丁向东回头看。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那是我妈,你以为我不心疼吗?但我是外嫁女,默认我没资格管娘家的事情。你要知道在农村,唾沫星子是可以淹死人的。”姚秀兰说着,用手擦了一把眼泪。
丁惠宁胸腔里的怒火灭掉一半。她把头别到一旁去,看着往后倒退的田地和村庄。她上了大学,接受了深层次的教育和文化的洗礼,在城市生活那么些年,她以为整个社会都在进步。
现在她才意识到,社会总体在进步,但有一小部分是在原地踏步。这一部分人,甚至会拒绝进步。
遇到这种人,好累!
回家到家里,丁惠宁提不起兴趣,直接回房间去睡觉。暑期天热,风扇开到最大档也不凉快。她想起外婆睡的垫着稻草的床板,胸口又有气堵着出不来。
……
丁惠宁不知自己睡没睡,电话响起时,她看到是陌生来电,没有接电话的意识。
第一遍铃响结束,不甘心地响起第二遍。她看清是本地号码,估摸着是单位同事的电话,赶忙接起来,小声应道:“喂。”
不同于她的虚弱,电话那头的人很高兴:“惠宁呀?我是潘芸,刚才怎么不接电话呢?”
“潘芸?”丁惠宁惊讶,“你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
“周燃告诉我的。哎,好多年没见了,下午你不上班吧?到我家里来玩。”潘芸语气兴奋。
丁惠宁看着窗外偏西的太阳,精神萎靡:“你下午不忙?”
“没什么事,就在家里,他们有事会到家里找我。哎,你到我家里来,我们一起做好吃的。”
她应该出去会会同学和朋友,把回乡的不适和郁闷赶走。她应下潘芸的邀请,起来换身衣服,收拾好下楼去。
从厨房的酸坛里取出两棵酸菜,再装上小半袋鱼干。鱼干是前阵子涨水丁向东捞回来烘干的。屋后的菜园子里有两棵桃树,果子熟得正好,她摘了小半篮。
回村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物资可以自产,不用额外掏钱买。
她骑上电车去往落霞村。
落霞村的路很干净,路两旁的树枝修得整齐,还开着小花。进入村子之后,看见大片彩色手绘墙,显得有活力,让人心情舒畅。
凭着记忆,她把车子开到潘芸家的小院前。摁了车喇叭,潘芸从屋子里跑出来,两手沾着白色的粉末,上来跟她拥抱:“没想到你回来了。”
“我也没想到你在家。”丁惠宁从车上下来,从电车尾箱拿出水果和菜。
“过来怎么还带东西?我家里都有。”潘芸从她手里接过袋子。
“从家里拿来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丁惠宁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看见案板上有两坨面,好奇地问,“你做什么呢?”
“自己弄个芋圆西米露。”潘芸去洗手,随后拿手机打电话,“我同学到了,你过来杀鸡做菜。”
丁惠宁笑眯眯打趣她:“男朋友吗?”
潘芸摆手:“不是,是周燃。”
丁惠宁压低声音问:“他海事大学毕业,就没再出去找工作了?”
潘芸笑:“他在家也不差呀,修农机搞电焊,家里有果园,他还弄了一个智慧大棚,想做特色农业。”
“他这么厉害?”丁惠宁咋舌。
“要不人家是学霸呢!对了,他平常还拍视频,粉丝不少。今年我们村子里的桃,都靠他在互联网上卖出去。”潘芸兴奋地说。
丁惠宁咬着唇眯起眼睛:“他去开那种车,我以为他光会读书。”
潘芸去揉着面团:“他刚回来时,村子里的闲言碎语很多,他和家里人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不过现在,没有人说他闲话,对他很服气。也多亏他回来,帮了我不少,我在村子里的工作才顺利开展。”
丁惠宁转头看她:“你回来有后悔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