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刚要答话,忽然听见内院之中传出些许动静。他眼神一凛,向身边的一名亲卫道:“去看看,谁在哪里?”
很快,前去查看的侍卫便去而复返,“启禀驸马,是内阁的许大人。”
“许观?他来这里做什么?”,陈明挥手示意,“走,抬我进去看看。”
躺在简制而成的担架上走断壁残垣,属实有些颠簸,好在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抵达内院。
陈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里那个丰神俊朗、长身玉立的许学士早已不见,如今的他蓬头垢面,双手不断地刨着废墟,对于身后之人的到来置若罔闻。
陈明让人将自己放到其身后,他轻轻拍了拍许观的肩膀,“尚宾。”
许观扭过头来,看到是陈明,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明抓住他的手,发现许观的指甲已经断裂,指上遍布染着黑灰的血痕,他痛心地问道:“尚宾,怎么了?”
“昨日...陛下召我入宫,我刚走后不久,平南王姚泓就抓走了我的妻女。怎么一夜之间,这王府就变成了一片焦炭?”许观声音悲戚,仍旧垂泪不止。
陈明听到这话,终于明白过来,他以手捶地,“是我之过也,我没有替尚宾看护好家人。”他扭头看向身边的众亲卫,“都是死人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许大人将家人找出来啊。”
侍卫们立刻四散开来,在废墟中翻找。焦黑的梁木被掀开,破碎的瓦砾被拨开,一具又一具尸首被翻找出来,但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许观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捧起一块染血的碎布——那是他女儿昨日穿的衣料。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像是野兽濒死的哀鸣。
陈明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阵绞痛。
又过去半炷香的功夫,一大一小两具女尸从焦土中挖出。
她们紧紧相拥,母亲的手臂仍保持着护住女儿的姿势,仿佛在烈焰焚身的那一刻,仍想用血肉之躯为孩子挡去最后的痛楚。
许观跪爬过去,颤抖的手指拂过妻子焦黑的面容,趴在地上痛哭不止,陈明看上去比他还凄惨几分,拖拉着残腿,也泪如雨下。
直至天色完全晦暗下来,陈明才带着哀思从破败的王府中出来,望着许观和两名亲卫的背影,他缓缓开口:“田二哥,你去盯着许大人,不要让他做傻事。还有,其妻女出殡时,记得派人到宅里通知,我要亲自到场。”
“是。”,田二领命而去。
其人走后,身旁的亲卫低声询问,“大人,你腿伤要紧,是否要回宅中休息?”
陈明没有回答,他仰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残月,稍松手指,握着的一把灰土,从手心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去刑部一趟,传我命令。”他声音嘶哑,“怀远将军沈云行谋逆之举,按律当夷三族,念其献城有功,今只诛首恶,其家中男子发配充军,女子落籍为奴。”
暮色越来越浓,非常之时,金陵城中各家各户都早早关好了门窗。
皇城以南士大夫住宅的外围区域的一条街道里,忽然传来一阵士卒行走时的甲胄声,吓得居住在此的五六品官员们人心惶惶。
大约两刻钟后,这队士卒停在了一处雅致的院落门前。
火把的光芒让陈明隐隐可以看见矗立在院中的竹楼,敲门声响起不久后,里面便有了回应,“谁啊?”。
光听声音就知道里面应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应该是驸马养的外室,这是一众亲卫的共同想法。
“是我。”,陈明低声道。
杨影怜赶紧打开门,“大人,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妾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欠身行礼时,她方才看到陈明半躺在担架上,“大人受伤了?快进来。”
陈明命两名亲卫把他抬到屋里以后,便让人都出去。他看着眼前这位女子,岁月从不败美人,杨氏现在仍是粉面玉颈,柔美可人。
陈明微微一笑,“杨姑娘,这两年过得还好吧?”
“蒙大人庇佑,妾过得尚可。”,杨影怜颔首低眉。
“那就好。”陈明点了点头,“深夜造访,是因为我给姑娘觅了一个好去处。”
杨影怜抬头看向陈明,“妾可以拒绝吗?”
“你说呢?”
......
十日后,许府灵堂。
春风裹挟着急雨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搭搭的响声。陈明跛着腿走进屋时,许观正跪在灵位前烧纸。三日不见,这位昔日风度翩翩的东阁大学士似乎苍老了许多,鬓角的一根白发在昏暗的烛光下格外刺眼。
\"尚宾...\",陈明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许观没有回头,只是麻木地将一张黄纸投入火盆。火舌窜起,照亮他憔悴的面容,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玉面学士”的风采。
“伯昭,你怎么又来了?”,许观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沾水的枯井。
陈明走到他身旁,忍着腿伤缓缓跪下,“看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他的目光落在供桌上那个精巧的布娃娃上——那是曾经他别出心裁,送给徐许观女儿的周岁礼物。布娃娃的裙角还留着一个小巧的补丁,是那孩子三岁时不小心扯破后,翁氏为其补上的。
陈明跛着腿走进屋时,许观正跪在灵位前烧纸。三日不见,这位昔日风度翩翩的东阁大学士似乎苍老了许多。
如今,这成了那孩子唯一的遗物。
\"我准备向陛下请辞。\"许观突然说,\"明日就启程回祖籍。\"
\"什么返回祖籍?\"陈明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让许观微微皱眉,\"许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面上浮现出追忆之色,“当年我被永王拿下黄榜,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劝我的吗?你说,人生百难,怎可一不如意,就忧伤颓丧,不能复振。现在不幸降临到你身上了,你怎么就又想不明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