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鄫及时察觉到了绕到自己身后的人,看了宋毅一眼,觉得大事不妙。
乌鄫的身体在刹那间发生了畸变,原本光洁纤细的身体长出了浓密的黑色毛发,逐渐覆盖了整副身躯,身上的衣裳被畸变的身体撑破,四脚朝地化作了一头乌狮,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身后的人咆哮了一声,周遭的人被吓得惊叫起来,连连后退。
乌鄫随后纵身一跃,打破窗户逃了出去。
溅起的碎片落入了附近的盘碗之中,在窗边坐的几桌客人扔下桌上剩下的饭菜仓皇逃窜。
有一片碎片割断了戟颂用来束发的带子,乌黑的长发披散到肩上,戟颂的眉间泛起浅浅的褶皱。
伸手摸了摸桌子上,被桌子上一枚锋利的碎片刺破了掌心。
戟颂将碎片从自己掌心中取了出来,手心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
此地不太平,对于戟颂一个瞎子来说不宜久留,当戟颂打算起身的时候,一只手将她摁回了座位上。
寻常人接近戟颂时,戟颂都能或多或少地察觉,但是此人,戟颂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他的接近。许是因为刚才的动乱,掩盖了此人靠近的声响。
“你是何人?”戟颂心中泛起戒备。
金晔一挑眉,道:“你睁开眼睛看看,不就知道我是谁了么。”
戟颂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还想不起来是谁。
不过能主动找上门来的,除了像上次的巫师……
就是故人了。
戟颂拔刀出鞘,随着一阵迅猛的刀风,大刀已经到了金晔的脖颈处,但戟颂没能砍下去。
金晔用剑及时地挡住了戟颂的攻击。戟颂手上使力,刀刃相咬发出令人胆寒的颤声。
金晔感到有些吃力,这小子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实力也随着年岁的增长强了不少。茶馆里闲谈的客人见状,纷纷起身逃离了此地。
正值两人僵持之际,宋毅从身后偷袭戟颂。
戟颂来不及防备,被直接打昏了过去。凑近之后,戟颂的面容可以看得更加真切。宋毅面色铁青,一脸严肃地看向了金晔。金晔的脸色并无多少变化,将剑收入剑鞘。
“走。”金晔对宋毅说道。
回到府邸,宋毅将戟颂送到房中,金晔尾随其后。
自方才打仗回来之后,金晔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于是一进房中,便拿了个茶杯喝水去了。
戟颂身上满是脏污,活脱脱一副乞丐模样。
宋毅想着给戟颂把衣服脱了,简单清洗擦拭一下,换身干净的衣裳。
宋毅活了这么多年,也听说过不少不死族的传说,但还是头一次见到真正的不死族人。
想起她被活着埋进万人坑的事情,宋毅还是有些愧疚的。只是宋毅不知道,金晔再次看到戟晟之后是何感想,毕竟当年他可是声称要杀了金晔的人。
宋毅把戟颂的衣襟撩开,看到她的衣内瞬间瞠目。
宋毅动作一滞,将戟颂的衣裳缓缓合拢回去,面色有不甚自然地看向一旁正在喝水的金晔。金晔察觉到了宋毅的视线,扭脸看向宋毅,道:“怎么了?”
“这……属下无法处理。”宋毅道。
“为何?”金晔说道。
“此人……”宋毅有些犹豫地说出口,“是个女子。”
金晔微微诧异,目光落到床上的乞丐身上。
一口水含在嘴里,良久之后才咽下。
半透明的纱帐将床上之人笼罩在一片昏暗朦胧之中,戟颂被侍女清洗擦拭干净之后,放回到了床上。
微湿的乌丝肆意散落在枕上,一道肉色的疤痕如同树在右眼上的蜈蚣般,在她干净清秀的脸上好似枝蔓一般肆意生长。
等到侍女开门走出去之后,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戟颂睁开眼睛,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没有聚焦地望着眼前的虚空。
除了她自己的喘息声,她在屋中听不到任何微弱的气息,现在屋内应当没有其他人了。
她向周边摸去,想找一些可以用来蔽体的布料,在枕边摸到了一身衣裳,有些薄,不过应当可以穿。
戟颂穿上衣裳下了床,感觉这衣裳轻飘飘的,不似自己之前穿的那般贴身。
她扶着床和墙壁四处摸索着,大致记住了这屋内的陈设,只是找不到自己的刀令她有些心里没底。
她还依稀记着昏倒以前的事情,是两个卑鄙小人利用声东击西之法将她弄昏带到这里来的。她不知道那二人有什么用意,但现下还是找个东西防身比较好。
即便已经很多年过去了,戟颂依旧无法适应这种失明的感觉,这种总是要在黑暗里摸索的感觉,如同置身在一个永远不会有黎明到来的永夜。
而手无寸铁的她,只能在这永夜里瑟瑟发抖。
心惊胆战地存活,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如果有办法能让她重获光明,即便只是几天的时间,她也愿意用这永生去换。
戟颂走到一处,摸到了一副铠甲,在铠甲上还别着一把剑。
戟颂摸到了那把剑,觉得那刀柄有些熟悉。
但她来不及细摸,将这副铠甲卸下来才是要紧事,但是在找开扣的时候,那铠甲却自己动了起来。
一只男人特有的、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里一颤,意识到这不是陈放在这里的的铠甲,而是一个穿着铠甲的人。戟颂将手猛地从对方的手里抽出,后退了一步,撞倒了身后的凳子。
“戟晟。”金晔看她摸东摸西很久了,开口说道,“我要去打猎,你去吗?”
如若能得到她,便可不死之身的血脉。
这对于将门之家无异于如虎添翼,说不定统治东岸都指日可待。
戟颂尚不清楚他是谁,但从刚才摸到的那副铠甲来看,应当是个习武之人,或是将军一类。
戟颂想起昨日金晔回城的消息,她从心底里希望不是那个家伙,而是别的什么习武之人。戟颂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回身摸索着周遭一切可以扶着的东西,打算离开这里。
趁戟颂回身之际,金晔一把将戟颂揽了过来,扛在肩上出了卧房。
戟颂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用胳膊死死地锁住他的脖子。
金晔被她勒得快要窒息,不得已,只能在半路放她下来。
戟颂站在院中,风拂过她的衣襟和乌发。
此时已是深秋,落叶四散纷飞,从她的身侧掠过。
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看过秋天纷飞的落叶。因此现在秋日,在她的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一片分外模糊的金黄。曾经有个人在落叶纷飞之时同她坐在树下,给予了她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温柔。
“在你腰间的,是双齿兵刃么。”戟颂说道,“你是金晔对么?”
金晔略一迟疑,道:“不是。”
戟颂闭着的双目缓缓张开一条缝隙。
她有些呼吸困难,愤怒和悲伤在她的心头交织,一想到白曳死后心口上那道骇人的伤口,戟颂就不禁悲从中来,同时恨不得将眼前的人一刀斩杀,缓解心头之恨。
但是她的眼睛看不到,现下动手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她曾想过金晔把自己囚禁在这里的原因,为了报复她当年的无礼之举,为了她的不死之身,亦或是发现了她女人的身份,想要找个合适的日子将她卖给附近的青楼……她不知道。
金晔会时不时地过来看她,但戟颂确信,他只是在确定自己没有逃跑。
戟颂极力抑制着自己想要将金晔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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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忽然在某一天,一个陌生男人走进了她的卧房,说金晔病了,想要她过去看看。
“为何我要过去?”戟颂一脸平静地说道。
“我……”宋毅一时语塞。
“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不过阁下如果没事的话,就离开这里吧。”戟颂客客气气地对宋毅说道。
宋毅见戟颂没有动摇的意思,只得离开。
自宋毅走后,戟颂坐在房中陷入了沉默,她总是苦于失明而没有杀掉金晔的机会,现在金晔病了,实乃绝佳的机会。
戟颂将一柄匕首藏入了袖中,唤了一个在门外等候的侍女,走到金晔宫中。
“小心门槛。”侍女在旁提醒戟颂说道。
戟颂跨过门槛,来到了金晔房中。一阵浓郁的汤药味弥漫在屋中,戟颂踏进房中的一瞬,不自觉地皱了皱鼻翼。侍女看了床上的金晔一眼,悄声提醒戟颂:“将军睡了……要不我们改日再来?”
“不必了,你出去吧,有事的话我会叫你的。”戟颂说道。
“是。”丫鬟出去后关上了房门。
在金府之外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之后随从众多,驾马的车夫戴着阴阳鬼的面具,将马车停好后下车,扶着从轿撵中款款走下的小姐。
此时日头高照,金笙抬起纤纤玉手遮了遮阳,看向金府的门匾。
“行了叔叔,你去歇着吧。”金笙对身旁戴着面具的男子说道。
男子没有回应,等到金笙走进府地之后,那男子依旧跟在金笙后面。
金笙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意,但是没办法,这是她父亲的意思,要他跟在她身边看着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后跟着一干侍女和下人。
一直走到了金晔的寝宫之前,门外的守卫拦住了金笙。
近几日金晔感染了十分严重的风寒,除了大夫谁都不能进去。
金笙指着守卫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金诤薛的千金,金小姐。”守卫答道。
“知道就好。”金笙用力推开守卫向前走去,被守卫一把扯住了手臂:“金小姐,您不能进去。”
金笙一气之下抽了守卫一巴掌,守卫脸上泛起一片红印,脸上既没有愠怒也没有诧异,一如方才的铁面一般低下头去,只是手并没有放开金笙。
金笙甩开了守卫的手,走到了金暝面前,对他说道:“叔叔你看他!我只是想进去看一下表哥他都不准!他到底有没有把爹爹放在眼里啊!”
“金晔?”戟颂坐到床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戟颂能够听到他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因此可以断定金晔刚服了药,现在正在熟睡当中。
戟颂站在床边,从袖中拿出了匕首,刀尖冲下,正打算刺向金晔的心脏时,外面陡然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戟颂担心金晔会因此惊醒,动作一滞,熟练地将匕首收回了袖中。
金晔躺在床上,从方才戟颂走进屋中之后,他就在看着戟颂的一举一动。
怕是不久之后便会有人进来,戟颂起身离开。
“既然不让进去,那便不要进去了。”金暝道。
金笙拽着金暝的手臂晃了晃:“不要嘛,人家想进去照顾表哥,叔叔想想办法嘛。”
正在金笙说话的时候,她听到似乎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金笙回身,看到了从金晔卧房中走出的戟颂,一时怒火窜心,当即指着戟颂质问守卫:“你不是说除了大夫谁都不能进吗!”
“这个嘛……”守卫面无表情地说道。
金笙气得跺脚,回身想让叔叔给自己讨回个公道,却发现金暝不见了。
看样子守卫今日是不会让她进去了,气愤之下的金笙对戟颂怒目而视,却发现戟颂一直闭着眼睛,身旁还有个侍女搀扶着她,好似是个瞎子。
金笙放弃了进入卧房的念头,令身后的这些下人留在这里,自己尾随戟颂一路走去,到了一个池塘边。
天色已晚,稍有凉意,戟颂还想在这里坐会儿。
侍女怕戟颂受了风寒,想着给戟颂拿些衣物披在身上,于是先行一步回去了,只留下戟颂一个人站在池塘边。金笙在戟颂身后慢慢靠近,而戟颂一心还想着方才的事情,以为身后的是返回来的丫鬟,没有留意。
金笙走到戟颂身后,歹心忽起,一把将戟颂推进了池塘。戟颂没有防备,直接被推入了水中。
水自口鼻涌入,戟颂的身体在水中徐徐下坠,于一片黑暗中方向尽失。
她好似回到了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晚上,那个她被深埋在万人坑之中的夜晚。
被埋进万人坑中的数日,她唯一的念头便是,即便十个指头的指甲全部脱落,全身的皮肉要被泥沙磨下一层,她也一定要爬上去,因为她还有仇没有报……
可如今,她不过只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做不到,就连金晔毫无防备地睡在她面前,她都没有办法准确地一刀结果他的性命,更不要说为白曳报仇,根本是无稽之谈。
戟颂的身体在水中徐徐下坠,飘散的长发和衣袂随着水纹波动。
一个身影跳入水中,搅乱了原本平静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