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北城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突然狂风肆虐,暴雨从天而降。
厚厚的黑色云层倏地遮住阳光,将整个北城笼罩在暗夜里。
车子行驶在滂沱大雨里,在低洼处几乎淹没轮胎。
霍新刚从公司出来要赶一个会议,但雨天格外难行,红绿灯好似也格外慢。
车子停在了一个公交站牌前。
前方是长长的车龙,都打着双闪。
霍新低头扫了眼手表,说:“赶不及的话开语音电话。”
周迪:“好的。”
霍新随意往窗外扫了一眼。
晦暗的风雨里,一个女人吸引住他的视线。
女人骨架很小,给人一种格外瘦的感觉。
她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大小的孩子,侧身向里,试图用身体替孩子挡雨。
她恰好穿了件白色衬衣,整个上身都湿透了,衬衣贴在身体上,显得无比狼狈。
在风雨里,她瘦弱的胳膊摇摇欲坠,像是要抱不住孩子。
这么大的雨,刚好就被堵在这儿。
霍新心底闪过几分同情,吩咐周迪:“问那对母子去哪儿,送一程。”
雨太大,天色太暗,视线看不清楚,周迪拿伞下车。
伞被风吹到变形。
雨瓢泼似的挡住人的视线,走近了周迪才不觉一惊:“许静?”
许静正一脸焦急,听到声音有种得救的感觉:“周特助?”
周迪把伞撑在她头上:“赶紧上车吧,霍总说送你们一程。”
许静顿一下。
玉米正在发烧,这天气也不可能等来出租,许静抿一下唇,点头道谢。
这里不是停车点,这天气也不容许他们换座位。
后门被打开,许静抱着玉米上了车。
车门被阖上,一瞬间安静。
许静垂眸,紧挨车门坐着,离霍新很远,一面又不停伸手去摸玉米的头。
她衣服上的水滴在了车里。
周迪连忙递来一包纸巾。
许静先给玉米擦了擦脸和头,又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紧紧抱住玉米。
玉米的身体越来越烫了。
已经喝了退烧药,烧依旧降不下去,她有点害怕。
周迪问:“许静,这是你孩子?”
霍新这时才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目光里有些意外。
显然,他并不知道是她在那儿才出手帮忙。
无论是谁他都会帮。
许静“嗯”一声。
周迪笑说:“霍总,你说巧不巧?”
霍新温声:“是挺巧。”
他看了她怀里的孩子一眼,许静身体倏地紧绷,将玉米牢牢抱紧。
好在他很快挪开目光,低头开始看手里的平板电脑,似在办公。
前头车龙终于动了。
周迪问:“你去哪儿许静,先送你过去。”
许静声音有些哑:“儿童医院。”
周迪立刻问:“孩子病了?”
许静:“发烧了。”
霍新再度抬头,看向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又淋了雨,孩子安安静静躺在许静怀里,一双小脸被烧得红扑扑的。
周迪赶紧让司机开车。
霍新伸手去摸小孩,许静忽然往右一撤,紧张地看着他。
霍新收回手,温声:“他衣服湿了,要不要换套衣服,我车上有。”
给小汤圆买的衣服,还没送过去。
许静轻声:“谢谢。”
司机在前头路口停车,周迪去后备箱拿来干净衣服和毛巾,许静给玉米换上。
衣服大了一圈,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霍新又说:“车前头有体温计。”
周迪又立刻递过来一个电子体温计。
许静也顾不得什么,接过来给玉米量了量,39度8。
烧得更厉害了。
她一颗心一颤,紧紧抱着玉米,眼泪差点就落下来。
霍新显然看到了显示屏的数字,目光微沉,吩咐司机:“开快点。”
司机:“好的,我尽量。”
好在暴雨持续时间不算长。
十几分钟后时间乌云便尽数散去,雨也停了。
视线清晰,车速就快了许多。
到了医院门口,许静说了句“谢谢”,就要抱着孩子下车。
霍新问:“就你自己?”
许静点一下头。
她纤细的手腕因为用力抱着孩子暴起青筋。
晃一下,她人就已经下了车。
霍新下意识摇下车窗,她背影很瘦,白色衬衫贴在后背上,薄薄一层,衬出肩胛骨的形状,内衣带子也十分明显。
他蹙眉下了车,从车子后备箱里拿了条未开封的丝巾,往医院走去。
周迪连忙也跟着下了车。
许静过完安检,玉米差点从她双臂滑落下来。
他越来越大,她有点抱不动了。
她正想把玉米提起来,就感觉到肩头被人盖了一件薄薄的丝巾。
她顿一下,回头,看到霍新。
他问:“挂急诊?”
许静点头。
周迪连忙去排队挂号。
这个季节医院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周围座椅没有空的。
许静抱着玉米,找了个角落站着,宝宝乖巧地靠在许静肩上,蔫蔫巴巴的闭着眼。
霍新站在她身侧。
许静说:“谢谢……霍总。我一个人可以的。”
霍新温声:“你不用觉得有压力,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
许静抿了下唇,没再说什么。
霍新抬手,摸了摸宝宝的额头:“吃过退烧药了吗?”
许静点头。
霍新蹙眉:“我怎么觉得更烫了。”
许静一凛,连忙抱着宝宝来到护士台借体温计,40度3。
她整个人身形忽然颤抖了一下。
护士连忙问:“吃过退烧药了吗?什么时候吃的?”
许静颤声说:“一个小时前。”
护士说:“你跟我来,烧太高了,优先让医生看。”
许静连忙跟着过去。
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下就说肯定是肺炎,而且很有可能重症,烧太高要安排住院。
许静轻轻一颤。
这时候玉米人已经烧得睡了过去。
医生说:“先去抽血拍片,然后输液先把烧退下来。”
许静虽然明显害怕,但她整个人很冷静,转头问霍新:“霍总,能不能麻烦周特助帮我先办理一下住院手续,我带玉米去抽血拍片。我的银行卡和玉米的社保卡都在包里,密码我发给周特助。”
她分出一条胳膊费力地去掏手机。
“钱的事回头再说。”霍新吩咐周迪去办手续。
他跟着许静前往抽血室。
许静背微微弯着,丝巾几乎要掉下来。
她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水,显然抱孩子已经很累。
霍新伸手:“要不我来帮你抱。”
许静低声:“不用了,我可以,谢谢。”
霍新只好就这么跟着她。
到了抽血的地方,护士叫醒孩子,抽完血拍完片子,抱着孩子到了病房里,许静才终于坐了下来。
周迪送回许静的包,护士正好给孩子输液。
又要叫醒。
索性孩子挺乖巧,不哭不闹,乖乖地伸手配合。
许静别过头,眼里闪出眼泪。
霍新起身走出病房,周迪也跟着出去。
他们终于走了。
许静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握住玉米的手,玉米很快又睡着了。
好在输液起了作用,玉米的体温一点点降了下来。
医生说玉米是重症肺炎,半边肺都白了,再晚来说不定要洗肺。
许静连说是自己不小心,满脸内疚。
医生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声音也温和了许多:“下次要及时来医院。”
·
霍新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心理,没走。
他在楼外开完电话会,天色已近黄昏。
周迪点了外卖拿过来,问:“霍总上车吃吗?”
霍新垂眸扫一眼:“给许静送了吗?”
周迪说:“还没,正准备送。”
霍新点一下头,问:“先给她送上去。”
周迪连忙去了。
霍新坐在医院外头的绿色长椅上。
绿漆斑斑驳驳,被晒得褪了色。
他想起了很久前那一晚。
他把许静压在身下。
事情的经过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甚至忘了当初是怎么开始的,但很意外的是,再度遇见她,他发现自己竟然记得她嶙峋的肩胛骨。
也许因为她是他第一个女人。
他从烟盒敲出一支烟,点燃。
周迪去而复返。
霍新问:“你知道许静是什么时候结的婚么?”
周迪愣一下:“不知道。”
霍新点头:“你留下,看她有什么需要。”
周迪:“好的。”
霍新起身回去。
他本意是怕许静一个人,又要照顾孩子,万一有事需要跑腿不方便。
但没想到第二天上班时,周迪都没来公司。
他正要询问,周迪主动打来电话报告:“霍总,医院一直是许静一个人,小孩半夜又起了烧,反反复复的,您看我是回公司还是留在医院?”
霍新声音有点冷:“她先生呢?”
周迪顿一下,说:“我问了,她没说,我也没好意思追问,看起来感情应该不太好。她妈妈回老家忙着收麦子,她请假照顾孩子还挨了老板的骂……”
霍新淡声:“用不着你亲自在那儿,你找个人照应就是。”
周迪:“好的,那我替她请个陪护。”
霍新“嗯”一声。
这件事在他心里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澜,很快便被他翻过。
·
玉米在医院一共住了9天院,回到家时整个人小脸瘦了一圈。
大病过后,玉米总不想吃饭,许静陪他读了会儿故事书,喝完奶,玉米就乖乖自己睡着了。
他睡着后,许静才松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来。
许母高萍沉着脸给她热了饭。
高萍把热好的饭菜往她面前桌上一搁,问:“这次住院又花了多少钱?”
许静安静吃饭。
高萍道:“当初不让你生你非要生,你算算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花了多少钱了?进了多少次医院了?”
许静没吭声。
高萍絮絮叨叨。
“你请这么多天假这个月工资得少三分之一吧?”
“非把我绑在这里给你看孩子,家里麦子都没收完就让我回来,你弟弟还没结婚呢,我跟你爸不用赚钱吗?”
“拖个孩子怎么嫁人?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这些话翻来覆去,许静已经听了很多遍。
她平静吃完饭,洗完碗,往卧室走去。
高萍叫住她:“你等一下。”
“我上次回家跟你爸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得把这孩子给人,这孩子太拖累你了——”
“够了。”许静握紧双拳,盯着她的一双眼里全是血丝,“玉米是我的孩子,当初我既然把他生下来现在就不可能把他送走。我每个月没有给你钱吗?你拿的比市场上育儿嫂还多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高萍一噎。
“还有——”许静冷声,“下次如果玉米发烧你再不告诉我,你就回老家去。我就是辞职也要把玉米带好。”
高萍沉了脸色:“我还不是为你好,你在出差请假回来是不是又要扣钱挨骂?他也不咳嗽了,谁知道又突然烧这么高——”
许静“砰”一声,摔上卧室门。
玉米躺在床上,手里揪着小被子一角,睡得好像不大安稳。
许静走过去,握住他的小手,他的手才一下子松了。
许静吻了吻他的手背,温柔道:“对不起是不是吵到宝贝了,宝贝晚安,做个好梦。”
她躺在床上。
累了这么多天,她浑身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闪过霍新的面容。
他还跟以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
可是她丑了很多,也憔悴了。
他看玉米的时候,她有点心惊动魄。
因为玉米的眼睛跟他其实很像。
好在他没发现。
也可能,他根本就没注意到玉米。
他只是,像以前一样,顺手帮了她一个小忙。
他经常这样帮别人。
许静这样想着,慢慢睡着了。
·
周五晚上,霍新跟周旭尧去了酒吧喝酒。
周旭尧晃了晃手上的酒杯,叹道:“哎,就剩咱俩了,许哥现在都不怎么出来了。”
霍新笑了下:“是啊。”
周旭尧撺掇他:“怎么着?今晚带个妹妹回去?”
霍新礼貌拒绝:“不了。”
周旭尧“啧”一声:“不是我说,你可真是个情圣。希希都二胎了,你还想着她?”
霍新没应声。
二人喝了会儿酒,便去门口抽烟。
聊着聊着,忽然看到门口不远处大树底下一男一女亲密拉扯,隐约听见女的说“不要求您了”。
酒吧外出现这事两人也见怪不怪,只当某种情趣。
酒吧门口的远光灯转到那颗树附近。
周旭尧眼睛忽然一眯,说:“那是不是你以前挺乖那个秘书啊?”
霍新一顿,看过去。
光线里闪过许静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他沉了脸色,掐了烟抬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