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站在雅阁中,拿着玉佩的那只手还停滞在半空,头脑发白,不知该不该放下。他空洞地凝视着大打开的红木门,那是月昭转身离开的方向。
他原本想的是,只要顺从了齐景澜的意,乖乖回宗,或许就能保全月昭,至少让她不用再日日忧心被宗门修士找上门来。
但真正临到月昭离去齐鸣才忽然惊觉,既然当初他身负重伤,并且他将宗门玉佩赠予月昭这件事已经被齐景澜知道了,那月昭就不可能安然无恙……
不行。
齐鸣屏着呼吸,猛然将掌心收紧,把玉佩死死攥着。
月昭心地善良,绝对不能因他而无辜受难,丧失性命,远处的宅院中,还有那么多的孩子在等着她回家。
他咬紧牙关,心中暗骂自己。
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月昭如今舍得离去,定是怕他在两者之间为难。
齐鸣不顾一切地从雅阁中狂奔而出,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慌乱。
“月昭……月昭!月儿!”
他喊得声嘶力竭,快步追过曲折的长廊,精美的雕花栏杆和来去如云的美人在他眼角余光中全模糊成一片。
“月儿!”
顾不上被门槛绊倒的危险,齐鸣踉跄着冲下楼梯,险些摔倒。
恩客慢行……恩客慢行……慢行什么慢行!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
怎么能如此糊涂!他不愿走,不想走,妈的。
但太迟了,不知是月昭走得太过决绝,还是他思虑的时间太久,尽管此刻他慌乱地四下张望,找寻,却只见人头攒动,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齐鸣冲出精粹楼,在空寂的巷道中停步,没思索过片刻,他便又拔腿飞奔,朝置办的宅院冲去。
或许是老天捉弄,他先前光顾着难过不舍,和月昭一同出门的时候竟忘了带上佩剑,尽管他想快些,再快些见到她,可现在也只能靠双腿在一条条熟悉万分的路上追赶。
可,又或许,是老天眷顾,本就想着再给他一次回去的机会。
好在,精粹楼本来距离得也不算远。
跨进院门,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庭院中的花草在身侧飞速掠过,齐鸣径直冲向正厅,眼神急切地四处搜寻。
然而,正厅中却空无一人,寂静到只能听见他自己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心猛地一沉,他慌乱地转身,又朝着后院奔去。脚下的石板路被踏得咚咚作响。
没回来?!
齐鸣哽咽慌乱地唤着:“月儿……”
是脚程太慢,还没到家吗?
这夜,他沿着原路找了一遍又一遍,又去了一趟精粹楼,甚至他找了所有他知道的,月昭可能会去的地方,却依旧没人回应。
直到天色渐白,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无力地停在一棵树下,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个时辰,院内的孩子们都该醒了,或许月昭已经回去了。
他抱有一丝侥幸,不敢往坏处去想。
但天不遂人意,再次回到庭院中时,依旧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孩子们推开卧房的门,睡眼惺忪地一个个走出来,安儿年纪最大,也最心细,只扫了一眼就发现平日里这个时辰会守着他们起床洗漱的人不见了踪影。
齐鸣失了魂似地坐在院中,抱着月昭放在摇椅旁的木琵琶,一言不发。
安儿感受到他身周低沉的气息,疑惑地蹙蹙眉,轻手轻脚地走到身后,低声问:
“齐哥哥,月姐姐呢?”
一听他这句话,其余的孩子才恍然反应过来没见到月昭,便纷纷围了上来,一句句脆生生的询问像巨石般朝齐鸣压去,仿若要将他砸碎。
齐鸣没动,垂着眼眸哑声道:“早膳已经做好了,你们快去吃吧,秋末了,容易凉。”
孩子们懵懂地点点头,似是也察觉到了他心情不好,便也没再继续追问,除了安儿还站在他身后以外,都去乖乖用膳了。
齐鸣蜷着身子,琵琶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了。
“月姐姐跟我说过,齐哥哥会走。”
听到背后仍旧有人说话,齐鸣微微一怔。
安儿走到齐鸣身旁坐下,垂下眼帘继续自顾自说着:“那是我第二次见到月姐姐哭,第一次是之前她受了重伤被王哥哥带回神庙时。应该也和齐哥哥有关吧。”
齐鸣心中揪地生疼,沉闷地点点头。
安儿叹了口气:“虽说我年纪小,可以前爹娘还没被妖杀死时,我也见过他们相处,娘跟我说过,你们之间的那种情愫,叫做爱。”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一个只有稚嫩的孩童才会问出的问题:
“既然月姐姐爱齐哥哥,齐哥哥也爱月姐姐,那为什么要走呢?”
是了,幼童的心思总是纯澈的,情感也只晓得单一的,他们的脑中没有世俗,没有逼迫,没有难处,没有纠结,爱就是爱。
齐鸣埋着脑袋,泪珠大颗大颗地掉落在怀中的琵琶上,喉咙挤出沙哑的低泣:
“我回来了,我想告诉她我不走,我想陪着她,可……可我找不到她了。”
他此刻脆弱到快要风化的模样,倒显得一旁只有十岁的孩子更像个大人。
安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思虑良久后才在他单纯无邪的脑海中推测出一个稍微合理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齐哥哥要走,月姐姐生气了,故意躲起来了呢?”
生气了……
齐鸣心下一惊,猛地抬头,悲伤的情绪瞬间被惧愕代替。
对,不可能,月昭既然与他诀别,便就是已经做好了他会回宗的准备,那么,庭院内只剩下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尽管再伤心难过,她也绝对不会扔下孩子们不管不顾,跑去赌气,躲藏起来。
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吞噬同类的大妖,还是……
“碎心!”
他抱着琵琶骤然起身,不及多思便迅速祭出腰间佩剑,剑身瞬间光芒大盛,嗡嗡作响,横在半空之中,他脚尖轻点,身形一跃而起,稳稳落在剑上。
安儿见状慌忙爬起身大喊:“齐哥哥!你要去哪儿!”
听到这声询问齐鸣才在匆忙间恢复了一丝理智。若他们二人都走了,那宅院中的孩子们怎么办。
“安儿!”
他急促呼吸着,解下腰间的钱袋向下抛去,看着站在院中的孩童的双眼郑重又严肃地说道:
“我和你月姐姐要离开一些时日,这些银两足够你们用许久,你是大哥哥,能护好弟弟妹妹们的,对不对?”
安儿先是一愣,随后立刻正色,重重点头:“嗯!”
“等我们回来!”
话音刚落,没等安儿再回答,他便御使着飞剑,如同一道流光,向着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没过几日,世间便已经传开:
齐岳山少宗主齐鸣,回宗了。
然而,待齐鸣回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许诺安儿的那一句话,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他崩溃着找寻一夜的,深爱的,不舍的,珍惜的,不肯离去的,被世人唾骂的那只妖,此刻就在齐岳山宗门的大殿外,齐景澜所设立的结界中,声音虚弱地不停喃喃着两个字:
“齐鸣。”
结界外围满了弟子,各个窃窃私语,面色鄙夷,而齐景澜就站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轻笑睥睨着御剑落地的齐鸣,神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淡淡说道:
“我就知道,只有这样,你才会乖乖回宗。”
那一日是齐鸣的噩梦,是他此后十多年每每想起都会惊醒的噩梦。
在寒凉的秋末里,齐鸣回宗推开人群挤进圈内的时候,月昭就那么赤裸着身子,满身伤痕,血染红了石板,蜷缩着躺在那闪动着金色流光的结界中,双手被捉妖的绳索反负在背后,口唇颤抖,面色苍白。
风华绝代的一张脸割破了口子,水波流转的一双眼只剩下黑漆漆的空洞和凝结的血痂。
玉成恩从齐景澜身后的大堂中缓缓走出,也在笑,他附耳对齐景澜说了什么,齐景澜便认可地点了点头。
……
…………
日日相见的那个姑娘,此刻就这么以一副模样躺在他眼前。
齐鸣双腿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膝盖一弯,“扑通” 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月……”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才艰难地发出一声破碎的呼喊:
“月儿?”
他不敢信,不敢认。
月昭没了双眼,但还是在一片漆黑中,嘈杂喧闹中,听到了齐鸣的声音,那声音太好认了,只不过初见那时,还是清脆爽朗的,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颤抖,不安,惊恐,嘶哑。
她动了动脑袋,寻找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试探性地答道:
“齐…鸣?”
“是我。”
见到她认出了自己,齐鸣彻底崩溃了,他双手下意识地在地上胡乱摸索着,试图找到一丝支撑,好让自己能够站起身来,可身体却只是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最终,他手脚并用地朝着结界爬去。
粗糙的地面磨破了手掌和膝盖,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始终死死盯在月昭身上,每向前挪动一寸,呼吸就越发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齐鸣浑身发冷,绝望地问齐景澜:
“为什么……”
齐景澜闻言,抬手示意,遣散了聚集的弟子。他缓缓走到结界前,齐鸣身旁,垂眸看着瘫软在地涕泗横流的齐鸣,皱起眉,冷声道:
“怎么,是为父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齐鸣呼吸停滞,下意识喃喃着接话:
“什么?”
齐景澜微微颔首,目光阴沉:
“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可你却日日与这妖孽鬼混,分明早已抵达瓶颈,却迟迟无法突破,耽搁到现在。”
没等齐鸣开口,他便继续道:
“齐鸣,为父早就教导过你,妖孽始终是妖孽,只会阻碍你,欺骗你。”
齐鸣双眼通红,抬头怒喝:
“她是我的爱人!”
月昭瞬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动了动嘴唇。
齐景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
“爱人?”
他眼眸微眯,齐鸣没迎来预料中的怒骂,反而只见齐景澜笑完后,意味不明地说道:
“好啊,那给你一个机会拯救你的爱人。”
齐鸣霎时惊诧地望着他,瞳孔颤动。
齐景澜转身,淡淡叙述:
“我设的这个结界是个禁术,只有宗师境的修士才能打开,为父已经在地牢中替你准备了许多妖物,所以,好孩子,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说完便跨步离去,留齐鸣跪坐在原地,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无意识地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不……要……”
月昭知道齐鸣会怎么选,她虚弱地摇摇头,空洞的眼眶中溢出血泪,半晌,漆黑中还是没有半点声响,她有些慌,忍着疼尽量加大音量嘶哑地喊道:
“齐鸣!齐……鸣!不要……”
不要让自己手上沾染无辜者的鲜血,就像当初你阻拦我一样……
“齐鸣!”
齐鸣麻木地轻声应答:
“月儿,孩子们在等你。”
月昭无力地哀求着:“不要……”
“月儿,我也在等你。”
“求你了……”
“你也要等我,好不好。”
她疯狂摇着头,忽然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只能焦急地挪动着躯体,可双手被束缚,再努力也无济于事,连结界的边缘都触碰不到。拖沓踉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血泪染满了月昭曾雪白的脸。
齐鸣轻挥衣袖,一束灵光飘然而出,覆盖在齐景澜所设的那道结界上,将里面的景象遮盖了个完全。
“红满枝……绿满枝……”
悠长的唱腔在身后响起,齐鸣顿住脚。
“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月昭勾起嘴角,合上眼帘,她不知道齐鸣还能不能听见,便只能用尽力大的音量继续唱着: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好静,除了瑟瑟风声,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齐鸣将下唇咬出了血,指尖深深地嵌进掌心,忽而,他听见月昭近乎力竭地一句高喊:
“齐鸣!”
他转头。
月昭靠在冰冷的地面上,长呼出一口湿热的浊气,笑道:
“慢行……”
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老天用来捉弄人的。
无双公子齐鸣下定决心,没日没夜发狂似的手刃将近七十只妖物后,终于冲破瓶颈,踏入了宗师境。
不知道该说这是件令人遗憾还是可笑的事。
在齐鸣还带着满身的妖血,伤痕,腥气,第一时间欣喜若狂地冲去打开结界时,他的伴侣月昭,就只剩下一副被刨开腹部,冰冷僵硬的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