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眼皮微微颤动,像是有两只无形的蝴蝶在上面轻轻扇动翅膀。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一条细缝,那双眼眸中满是迷茫与混沌,仿佛刚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挣扎而出。
光线映入眼帘,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只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部,便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皱。
他嘴唇干裂起皮,轻轻开合间,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像是破旧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以成言。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的气息:
“月……姑娘……”
“少宗主!”
“大师兄!”
齐鸣僵硬地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可身体却依旧极度虚弱,本想要抬手,却只让手臂在空中无力地晃动了一下,便重重地落回身旁。
黑暗混沌的缝隙中,齐鸣隐约看清了人影,疑惑又迷糊地低声唤道:
“刘伯,师弟?你们怎么……”
刘伯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因为喜悦而变得浅淡了些。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经过长时间担忧后终于有了片刻放松,他急忙弯着身子将齐鸣身上的被褥捋了捋,哽咽地说:
“少主,你总算是醒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啊!若不是玄清宗的王小仙君将你带回来医治,老身该怎么跟宗主交代!”
王小仙君?
齐鸣强撑着躯体缓缓坐起,胸口的伤尖锐刺痛,帮他回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依稀之间好像记得,当时月昭将他误伤后,带着他跑遍了几乎全城的医馆也无济于事,都说无力回天……随之跟着的好像还有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衣,模糊不清,身量不大的少年。
对,应当是他。
齐鸣埋头去触碰自己已经被包扎严实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管床旁的人再怎么惊呼,喜极而泣,他也没心思搭理。
当时在饭馆里提剑而来要杀月昭的,和当初他初下山时在桂花糕摊贩前见到的是同一个人。
为了保护月昭,他下意识地就开了结界挡剑。所以在过招之下也就深知那小少年的修为和灵力之高强,是月昭绝对无法对付的程度。他重伤倒地,月昭带他寻医,那个少年为什么会跟上来呢……
思虑之间,齐鸣忽然抓到了方才刘伯话里的重点。
玄清宗的……王小仙君……
玄清宗!!!!
齐鸣在众人抽泣声中猛然掀开身上的被褥,脸色煞白,挪着身子就要穿鞋,脑海中不停回荡着初见时月昭问他的那句话:
‘你……是为了我的妖丹而来的吗?’
“大师兄!你这是要!”
“少主!少主你要去哪!”
见了他的举动,围在床旁的齐岳山弟子骤然惊呼,刘伯更是胆颤,想去拉住齐鸣又不敢,生怕自己这一举动会把刚刚重伤苏醒的齐鸣又再次伤到,焦急之下也只能看着他随意套了件外衣就大步朝门外奔去。
“少主!”
刘伯赶忙跟上,随在齐鸣身后,眼神中满是焦虑与急切,嘴唇微微颤抖,不断地开合,想要呼喊出劝阻的话语,却因为气息的紊乱而只能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
“少主!宗主……宗主已经吩咐了不许少主再下山!更何况你现在重伤未愈,这是要去哪儿啊!”
齐鸣没管,自顾自埋着头,加快脚步后继续朝山门奔去,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胸口的伤似乎已经被他的动作撕裂,新鲜的血液渐渐浸透纱布,露出星星点点的红。
玄清宗,玄清宗!那个白衣少年是玄清宗的人!
有关于宗门百家的事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少宗主必须要学习和了解的,所以除了素日里要修炼,学习书籍文化之外,齐景澜也会常常给齐鸣讲当今天下各个宗门的秘闻,喜恶,以至于一些烂透了的腌臜事。
传闻中,玄清宗最为人所不齿的,不就是杀妖刨丹的修行邪法吗?
齐鸣死死咬住下唇,心中惊恐不安,他还模糊记得彻底昏死过去之前,那白衣少年身边还跟着几个修士,各个剑拔弩张杀气四溢。想必是发觉月昭身份之后想下来夺取妖丹的。
一群杂碎。
齐鸣眸色阴沉,怒气鼓动着胸口,惧怕又慌乱。
当时那群人没动手,肯定是因为认出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齐岳山的少宗主,不想两大宗门起纷争,所以留了一线,还假惺惺将他送回宗来……
齐鸣一边奔走,一边抬起手臂,低呵:
“碎心,来!”
刘伯看着强忍着疼痛踏剑上天的齐鸣,脚下的步伐愈发凌乱,对着越变越小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少主!!!!”
齐鸣紧闭双眼,不忍去看下方聚集得越来越多的同宗弟子,耳旁的呼喊声逐渐变小,消失,甚至这次他除了一件简陋的外衣之外什么都没带。
他飞出山门地界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身后,白茫茫一片云,还好,没人跟上来。
不知道躺了多久才醒,也不知道月昭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若那个白衣少年真的,真的已经对月昭下了毒手该怎么办……那群孩子怎么办……齐鸣挠了挠额头,指尖和呼吸都在忍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这么焦急这么担忧呢!他鼻头一酸,缓了许久才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
你让我别死……那你也一定不可以有事!
齐鸣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出血,腥甜的味道在他口中无限蔓延,混合着苦涩入腹。他指甲嵌入掌心,透支着这副虚弱身躯中仅存的最后一丝精气,灵力,顺着熟悉的路径,只想快点到他想去的那个地方去。
虽说是和齐岳山交壤之处,可那片地方本来就是玄清宗的管辖地,有玄清宗的弟子再正常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月昭一只妖要在这种时刻可能会丧命的地方待下去呢?
精粹楼这个名字,齐鸣在和月昭相识的第二天就去街上打听过了,是镇上远近闻名的秦楼楚馆。但他一直没有问过月昭为什么身为一只大妖还要委身于此去做清官儿,明明人世间的钱财对于妖族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必需品。
齐鸣心头一震,猛然醒悟。
难道她……留在那里,委身青楼,都是为了……那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吗?!
要疯了!
既然这么看重那群孩子,月昭怎么明知那白衣少年一行人是修士之时还不赶紧逃了,非要救他干嘛,非要带着他去找医师干嘛!
明明……不管他,就逃得掉的啊!
齐鸣眼眶绯红,眉头紧张,他站在剑柄之上,身姿挺拔却难掩满脸焦急之色。狂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发丝也肆意狂舞。碎心绽出刺目的灵光,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苍穹,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多谢。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也是……”
月昭长睫低垂,微微颤抖,神色复杂地看着给自己传输妖力的王凡,一股股白色灵光如涓涓细流缓缓融入她受伤的地方,清凉舒适。
王凡面无波澜,似乎压根不在意月昭发现他的身份,只淡淡道:
“月姐姐昏睡了五日,今日总算醒了,也不枉我辛辛苦苦传了这么多妖力给你。”
月昭咬了咬唇,看着眼前这个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心中起了莫名的歉意,可她又实在想不通。
明明穿的是玄清宗的宗袍,那日在饭馆中和他站在一起的几个人也都是修士,就连他也俨然是一副正气凛然的修士模样,怎么会是只妖呢?
玄清宗的手段几乎人人皆知,同为妖族,月昭自然也担心王凡有朝一日身份暴露……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试探性问:
“你是妖族,年纪也不大,怎么会在玄清宗当修士呢?很危险……”
王凡眉头一皱,眼底晦暗,但只刹那,就又调整好了神色。他微微挑眉,抬眸看着月昭担忧的神色半岔开话题半调侃:
“怎么了?月姐姐这是担心我了?”
月昭目光紧紧锁在王凡那纤弱的身躯上,心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深深刺入,她点点头,心疼地抬起手轻柔抚摸着王凡的脑袋,哑声说道:
“嗯,所以,多谢你。若你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但……你这次帮我,不会被玄清宗的人察觉出什么吗?明明我们并不相识,你又为何要……”
这个抚摸,温热又轻柔,真熟悉,让人舍不得脱离。
王凡埋头,认真地加大注入妖力,没回答问题,只望着月昭手上的伤口轻声问:“月姐姐是喜欢那个傻……那个,齐仙君吗?”
“啊?我……”
月昭指尖一颤,忽然感觉耳尖发烫。
王凡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的母亲是修士,父亲是妖族。”
“修士……和妖?真的可以吗……”
“嗯。”
王凡点点头:“他们很相爱。”
寂静了许久,他们谁都没再说话。月昭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白衣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悲伤,是一种从任谁见了都能看出来的悲伤,埋着头就像在哭一样,让人不敢打扰,深怕一旦踏足,就会触及到一段凄惨可怖的过往,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好了。”
良久,王凡抬头,月昭再次和他的目光对上,他眸中的痛楚一闪而过,仿佛是看错了一样。月昭扯出一抹笑,温声道;“谢谢。”
王凡站起身,消耗太多妖力之后起身,稳不住地轻微地踉跄了一下。月昭赶忙跟着他站起,王凡朝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笑着说:
“不用谢,月姐姐,是我该谢谢你,那,我先回宗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高大庄严,精致却又面容温和的巴瑶神像,喉头苦涩。
神女啊……求你保佑月姐姐和那个傻子吧,至少别让他们再落得我父母那个下场。
同样温热的手掌,同样轻柔的抚摸,不要再变得冰冷了。
王凡咬紧嘴唇,忍住炽热的泪意,转身。
“月姑娘!”
齐鸣猛喘着粗气,满脸惊恐,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泪眼朦胧,口唇颤抖,因太过焦急而未约束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四散在肩头,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外衣被他嫌碍事而抱在手上,胸口的鲜血已经将衣衫染红了大半。
就这么可怜慌乱的模样,被庙内的两人尽收眼底。
“齐……”
月昭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景象,嘴巴微微张开,却半晌都发不出一丝声音,表情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凝固在脸上,唯有眼眸中的神色在急剧变幻,从最初的震惊慢慢过渡到难以言喻的狂喜。
她的眼眶中,泪水不受控制地迅速聚集,仿佛决堤的洪水即将汹涌而出,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得语无伦次。
“齐鸣!”
月昭快步朝齐鸣奔去,齐鸣亦是如此,与王凡擦肩而过,激起一阵狂风,凌乱了站在门口的人的发丝。
二人相拥而泣,失而复得。
王凡微微侧头,苦涩一笑。
两个都是傻子。
齐鸣收紧手臂,将头埋进月昭的脖颈间,呼吸不畅地急忙说道:
“我去小巷看了,我看到了孩子们,可孩子们都说你睡着了,说有个白衣服的哥哥在你旁边,我好怕……我好怕……”
好怕你就这么死了,好怕你真的消失不见,怕我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怕你伤心,怕你自责,怕你哭,怕你难过。
月昭声音变得嘤咛,心口仿若和齐鸣一样受了重伤般,疼得她难耐:
“没事……我没事……我,我也以为,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怪我,怪我伤了你……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王凡跨步而出,泪滴缓缓滑落脸颊。
“等等!”
齐鸣突然将他叫住。
王凡回头,用衣袖擦去泪水,故作轻松道:
“怎么了,齐仙君?难道还要跟我计较一下那日桂花糕的事吗?”
齐鸣总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有话要说,可真正等到对方回答自己时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桂花糕……虽说初见时是觉得这位王仙君有些薄情冷血,纨绔不堪,但……
月昭那日爆发妖力,身上的伤也不少,还赤裸裸将妖的模样展现在这人身前,真的如自己想象中那样,玄清宗弟子都那么残忍无情,杀妖刨丹的话,光是他从齐岳山赶来的这段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月昭此刻正安稳地站在他身前,孩子们也说……是这个白衣少年日日陪着照料。
齐鸣感激地颤声道:
“多谢你。”
王凡埋头嗤笑一声,转身冲着他们摆摆手,道:
“早生贵子啊!”
……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跨步而出,只剩庙内羞红了脸的两人。
没人知道王凡在想什么,齐鸣不知,月昭不知,你不知,我不知。
唯一能察觉到的,是夕阳逐渐落下,天色逐渐乌黑,还有那随风摇坠,逃也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