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前些天早上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什么?!你居然没看见!天上乌泱泱一群仙君啊修士啊,用他们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御剑!特别多人,御剑在天上,四面八方的都被挤满了,我今天早上起得早,正好瞧见,虽说看不清动作,但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发光勒,把天空照得跟正午似的。”
傍晚,小贩一边收着自己摊上的玩意儿,一边跟身旁的农夫八卦侃谈着,满脸新奇,倒真的让人以为他瞧见的是什么不得了的盛大景象。
但农夫不信,毕竟这么大一件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怀光宗的地界,还一点先信儿都没听见。农夫摇摇头,摆了摆手扛起倒在地上的锄头,皱眉仰头看了看天色,残阳如血,暮色黄昏。他大步朝前跨去,只留下一个壮硕的背影,对小贩告了别:
“得啦,少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秦梅香牵着万长嬴的手,默默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二人黯然垂眸,疲惫地同时闷笑起来,随后,走进了一家正在讲书的餐馆。
这家店倒也确实稀奇,一般的说书先生都是早上讲文,下午再说一些奇闻轶事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此刻已经是酉时有多,按道理已经过了正经时辰,可这家餐馆里还是传出客人的阵阵欢呼惊叹,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的嗓音,令人好奇。
“既然有客官加了银钱,那么小老儿今日就定要把前两日所发生的事给在座各位讲完!”
“好!!!”
众人拍掌呵好,显然对先前讲到的地方还意犹未尽,说书先生见人气颇高,心里洋洋自满,唇角一勾,欣然拍响惊堂木,只要银钱到了位,管他讲到何时何辰。
“要说损失最惨重的,定是怀光宗了,身为五大宗门之一,曾经是何等风光气派啊!但诸位定也有所听闻,那玉承恩杀人放火,滥杀无辜无恶不作!妄图在婚宴之上吞并数百宗门,最终如何?最终被各宗各派同仇敌忾,共屠灭害了啊!如今再去看怀光宗山上,恐怕山火此刻都还未停歇,把整个宗门烧了个干净,冒着滚滚浓烟勒!”
有个书生拍案而起,怒冲冲反驳道:
“玉宗主平日里也不是这样的人啊!咱们这座城一直以来要不是有怀光宗护着,早就妖魔当道了!”
说书先生不屑地瞥了瞥他,翻了个白眼后蔑笑道:“您还别不信!说不定玉宗主本就是个佛口蛇心之人呢?知道白桦宗吧,这一整桩事件都是白桦宗肖宗主与玉宗主共同谋划的,肖宗主最终下场更是惨烈,死于自己亲生儿子剑下!”
众人一惊,倒吸冷气:“亲手弑父?!”
“正是!有知情人透露,现如今这位肖宗主,亲口放话,剑指亲父,冷声悲叹,若父不杀他,他就要弑父!大义灭亲之举诸位见过几次?哼,若不是那肖龙和玉承恩属实作恶多端,怎么能逼得自己的亲生儿子下得去这般手!”
“师尊,坐那儿吧,窗角还有空位。”
秦梅香指了指一处,万长嬴轻轻点点头,示意可以。
二人靠窗坐下身之后,万长嬴召来小二点完菜,小声问:“寻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下落,你怎么看?”
秦梅香抬手拂袖,缓缓端起桌上的瓷壶,从茶盘中拿出两个配套的小杯,稳稳倒满了茶水,将杯子递到万长嬴眼前后无奈笑了。答:
“或许故意躲着我吧。流萤幻境中的那个黑衣人应当就是那夜我们所见的假玉承恩,只是他一直着黑衣蒙面,身份成谜,玉哥哥既然那么听他的话……我怀疑也是妖族,更大胆一点揣测的话,有可能还是我认识的妖。”
万长嬴望着他温和一笑,淡淡抿了口热茶后认可道:
“这些年来,那黑衣人运筹帷幄,将玉承恩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是个简单的。”
秦梅香点头:“我之前有想过,会如此替梅院复仇的,可能会是我父亲。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人。”
万长嬴霎时蹙眉,疑惑问:
“或许,你父亲真的还活着?”
秦梅香顿了顿,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杯后深深叹了口气:“我问过玉哥哥,但,玉哥哥答得很干脆,说不是他。”
“客官!好酒好菜来咯!”
二人正交谈之际,小二端着一大餐盘冒着白雾的热菜快步赶来,他手脚利索,很快就把先前还空荡的桌面整整齐齐摆了个满。
那店小二上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珠子,仔细打量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问:
“二位公子应当是修士吧?若是的话,二位仙君可否知道怀光宗的内幕呀!小的这两天总听人提及,实在是好奇的紧。”
敢在风声鹤唳之时问这种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这小二是为了打听消息不要命。但偏偏,好巧不巧的,他还真的问对人了。
两天前,怀光宗婚宴,夜。
秦梅香往肖若尘身上覆盖住符界的时候,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犹犹在耳,很清晰。
瞬间,转为无力。
“我就知道……尘儿……你……舍不得的……”
肖龙不忍地看着肖若尘的脸庞,口中呕出鲜血,强行牵扯面容挤出一抹苦笑,似欣慰又似嘲讽地说:
“你还是,被父亲……逮到了啊……”
“父亲!!!!!!!!!!”
身躯在肖若尘撕心裂肺的哭喊里瞬间滑落,瘫倒在地,一双手还死死攥着剑柄,刺进腹部的致命一击让他没办法再说完整的话,每一口喷涌的热血都是打断他欣然告别的凶手。
“尘儿……回白桦……白桦宗吧……父亲,父亲只有你……只有你一个孩子……回去……做宗主吧……是,是父亲……对不起你,和……你母亲……”
痛苦,难过,不舍,可该怪谁。
肖若尘呼吸剧烈,痛哭良久之后竟猛然笑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直到彻底掩盖住肖龙逐渐低沉,趋于寂静的声音和心跳。
肖龙总是这么了解他,幼时知道他会相信妖物杀了母亲这种无稽之谈,长大了知道他心软,会任凭摆布。
就连死前想着的都是那个宗门……
“哈哈哈哈哈……”
他真的很想问肖龙,凭什么这么笃定,笃定他就舍不得下手,舍不得将长剑夺过一剑把肖龙刺穿。
他还很想问,为什么明明都知道他舍不得了,还要在说了什么“一起死吧”这种话之后,调转剑端,指向自己。
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啊。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明白过肖龙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他,作恶究竟是不是因为身不由己,亲手杀死母亲之后又有没有愧疚过,痛苦过,自责过。
更不明白的是:
“父亲……你怎么死都要把我绑回去啊……”
肖若尘的笑声逐渐低沉,变得落寞,哀伤,半晌后,他垂眸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肖龙,抬手轻轻抚开了他仍紧握着剑柄的手指,一根一根,直至两只手全部松解,无力地垂落在身旁。
“你倒是走了,丢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还真是……”
这下好了,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如幼时一般,不怕斥责,没有距离,不用担心挨罚地,将自己的头颅埋进那个熟悉的,却又逐渐在寒风中冰冷的胸膛。
人还是一模一样,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只是这地方没有以前那么温暖了,没有跳动的声音了。
北方的冬日总是下雪,白茫茫一片,肖若尘的脑海中已经想过无数遍,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地方,寒凉刺骨,冰天雪地。小时候的每一个怕冷的夜晚都是在母亲父亲中间相拥的怀里度过的,真的很温暖。
母亲心灵手巧,总是会在洗衣裳的时候加一些掺入自制香料的独特皂角,助眠又好闻,所以夜晚里闻着这股味道真的很安心,能很好地入睡。
肖若尘闷闷地抽泣起来,将鼻头深深埋进肖龙胸口的衣襟,仔细地嗅着幼时让自己安心的那股味道,可,他此刻只从这具尸身上闻到了腥臭的煞气味,浓重的血腥味。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顾我的感受啊……”
这场大战,怀光宗几乎全军覆没,一整个宗门幸存下来的人可能不足二十个,宗主玉承恩已经自爆灵脉身亡,宗门建筑和山林也被烈火焚烧殆尽,短时间内都无法再重建。
白桦宗同样损失巨大,宗主肖龙派遣了近三分之二的弟子赶到怀光宗支援,最终这群弟子不是死在傀儡剑下,就是死在各宗各派的修士手里。在宗内候命的那一部分弟子此刻还心惊胆战地等着宗主的消息,殊不知,在这一次争斗中,整个修仙界早已经翻天覆地。
各宗同样也是死伤无数,尚无统计,但总归此次赴宴,没有任何一个宗门是安然脱身的。
肖若尘受了重伤,悲痛欲绝,已经没了力气。在众人赶去杀妖界裂口处帮齐鸣时,抱着肖龙的尸身回北方去了。
最后他除了跟牛鼻宗的人告别之外,也就佯装轻松地笑着,和霜白说了句:
“没关系,别担心。”
夜幕如墨,将一切都染得阴森可怖。齐鸣独自站在破裂如蛛丝蔓延,即将彻底崩裂的结界前,身影在黯淡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唯有一双眼眸坚定地闪烁着幽蓝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迅速地结出复杂的印诀,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的吟诵,掌心渐渐泛起柔和的金黄光芒,光芒起初如荧荧烛火,而后逐渐强盛,似要挣脱掌心的束缚。
半晌,他将双手缓缓推向结界,那光芒便如灵动的灵蛇,蜿蜒着向裂痕处游去。
然而,结界的破损似乎远比他想象中严重。
刚一接触,光芒便被一股强大的黑雾猛地弹回,齐鸣身躯也随之微微一晃。但他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咬咬牙,再次提升灵力,直到额头上青筋暴起,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若是杀妖界被攻破,那怀光宗方圆百里的无辜百姓,都会被煞气吞噬,被冤魂啃食。
齐鸣紧皱着眉头,感受着身体里的灵力一股一股朝外释放。他长吁一口气,自嘲地咧起嘴角,喘息不止。
没想到,曾经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的人,如今在甘愿赴死前,还能用最后一丝力气护着这么多生灵性命。
这就是宗师之力,宗师之责吗?
早点悟到就好了。
”齐鸣!“
”齐宗师!“
齐鸣闻声转头,一向苦瓜似的难看的脸上,此刻,竟在众人眼前破天荒地挂着笑。他衣袂翻飞,浑身灵流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耀眼白光,若不是看见他面庞上滴落的汗滴,根本没人敢信他已经苦苦支撑着这片杀妖界长达两个时辰之久。
他见万长嬴正和秦梅香带着一大群人正御剑赶来,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下了些,笑着喊道:
“万宗师再不来,在下可真的连月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就要被迫殉情了。”
万长嬴听他这么说就烦,掐诀加快了御剑的速度,面色冷冽地怒骂:
“去你妈的!老子好不容易解决完玉承恩赶过来,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月昭的魂灵一掌给打碎了”
“哈哈。”
齐鸣浑身颤抖,死死咬着牙憋出一句笑,用最轻松的语气说出最让人胆颤的话:
“别骂了,赶紧的吧……我撑不住了”
这么多人听到他们俩交谈怒喊的内容都不禁吃了一惊,齐鸣从来没跟谁这么熟稔过,甚至都没有谁真正了解齐鸣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是因何缘由从一个梦中谪仙,天之骄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秦梅香紧跟着万长嬴的身影,死死盯着那片破裂的光层。
连当年能以一己之力修补整座玄山结界的齐宗师都能说出要撑不住了这种话,足以说明这次事态有多可怕,怪不得万长嬴会这么焦急地带着人赶过来。
越临近破口,煞气的腥臭味越浓烈。
齐鸣身形又是一颤,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结界,在怨灵持续不断、疯狂至极的攻击下,那金黄的光芒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更大的裂口,宛如一张被狠狠撕开的破布。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破碎声,裂口处闪烁起刺目的电弧,噼里啪啦作响,好似结界在痛苦地哀嚎着。
怨灵们见状,越发兴奋起来,它们嘶吼得愈发凄厉,声音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直钻心底。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参差不齐且尖利的獠牙,裹挟着阴森的黑色雾气,如潮水一般朝着那更大的裂口汹涌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