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树梢发出 “呜呜” 的低吟,似是冤魂的悲泣,又似是恶鬼的咆哮。树林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树木特有的青涩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直抵心肺,令人作呕却又挥之不去。
月色朦胧照映,玉元身上的喜服已经染上了血迹,凝结过后的颜色是发黑的,在大红色的布料上显得格格不入。他垂眸,用手指拨了拨衣袖,眼神复杂晦暗,抿着唇一言不发。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正轻柔地脱下自己的那身红色喜服,露出里面漆黑的衣裳,又将伪装用的假面皮撕下,恢复了原本的长相。
半晌,他彻底打理好一切之后,仰首眺望山巅,火光滚滚,灵光绚丽,诸多阵法同启,远在山脚之下仿佛都能听到那些人的哀嚎,怒吼,刀剑碰撞。
他长吁一口气,感慨道: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玉元轻轻点点头,同样心绪复杂,答:
“义父达成所愿,小公子能替夫人复仇了。怀光宗一覆灭,诸多妖族生灵也可以不用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必生离死别妄遭杀害。”
黑衣男人仰天的面庞上滑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眼角缓缓变得湿红起来,嘴唇中伴随着话语喷洒出热气,音调微微发颤:
“我修为低,只能靠布局,这么多年的棋局,终于是下到吞车吃相这一步了。要不是当初玄山之变时万长嬴以身殉道,也不会等这么久,让玉承恩又白白残害那么多无辜性命。”
玉元侧头去看向男人,目光在他清秀又有些沧桑疲惫的脸庞上挪不开,半晌后,轻声问:
“您口中的那位万长嬴……难道就是?”
黑衣人挤出一抹苦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灵光四溢之巅,又叹了口气:
“嗯,是他。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能与玉承恩一斗。利用了他这么久,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感慨万千,悲痛又忧伤,脆弱地宛如霜花,热气一吹就会融化。玉元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终只能在夜风里轻轻说:“义父,走吧。”
吞车吃相,那将究竟是谁呢。
义父的这盘棋下得实在太大太复杂,玉元看不明白,只能跟着做。
二人踏步离开,一红一黑的身影逐渐消失。
身上的喜服,玉元暂时还不想脱,不知是因为冬夜太冷,还是因为别的。
怀光宗前院,秦梅香半跪在地,捂住胸前忍着疼痛,吐出因为内伤而涌出口的血沫,眸中倒映的全是万长嬴和玉承恩缠斗不休的场景,两个宗师级别的修士都不是吃素的,没过上多少招式就已经双方身上都挂上了伤。万长嬴的白衣已经快被彻底染红,宛如雪夜红梅绽放,鲜红绮丽。
玉承恩见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紧皱着眉头,猛然躲过万长嬴抛出的缚灵符,闪至庭院当中,释放出许多乌黑嘶吼的骷髅头,这些骷髅头各个大张着嘴,朝着各宗修士咬去。
陈全横枪扫灭一团黑雾,窜到秦梅香身后将他一把捞起,肃声问:“怎么了,受伤了?”
秦梅香站直身子,加入到战斗中去,目光冷峻,杀气滚滚,答道:
“不是,我在想,这么乱打下去也不是办法。”
傀儡太多,许多修士在围攻之下已经受了重伤,甚至已经有人死在了傀儡剑下。而如今的玉承恩实力颇强,还没用出十成十的功力就连万长嬴都没办法解决,一直这么打下去只会一直折损。
更何况,肖龙还没出手。
各大宗门就算派人回去搬救兵也来不及,太远了。
“宗主!山下围上来了许多白桦宗的弟子!”
正在思索之际,赵刚的声音骤然传来,秦梅香回头去看,只见他浑身是伤,右腿跛着朝纷乱的人群跑去,抽出长枪就开始斩杀。
才想着白桦宗还未出手,这就来了。看来玉承恩和肖龙是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今日这一幕,提前安排了弟子在怀光宗周围候着的。
筹谋周密,狼子野心。
摆明了要将各大宗门拆吃入腹。
秦梅香咬紧牙关,沉声道:
“不管了,先打。”
他话一说完,就施法朝玉承恩攻去。
不能再任由他放出煞气了,不然现场这些修士只会死伤更多。万长嬴见秦梅香过来,二人目光一撞,了然地点点头。
一个攻上,一个攻下。
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的。只是现在顺序换了,因为秦梅香现在的身量已经比万长嬴要高大出许多。
万长嬴低喝:
“符界!”
刹那间,两个浑身发着金光的身影直朝玉承恩而去,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此刻真正恰如索命的无常一般,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将眼前之人的魂灵带走,让他永坠地狱,永不超生!
十年,十年的追寻,愤恨,全在此时化作锋利的剑刃。
一切恨的,痛的,残酷的,难忘的过往,每夜里的梦魇,记忆中的鲜红血海,至此一战过后,便能消散,能解脱。
娘亲,叶哥哥,竹翠嫂子,林大人,侍卫,婢女,因为玉承恩而死去的所有人,妖,都能安息了。
一团恶心腥臭的黑雾将玉承恩包裹在内,强行抵挡住了两人的攻击,但他始终不敌,尽管没有受外伤也被逼地连连后退。玉承恩嗤笑:
“你居然也入宗师境了。”
“拜你所赐。”
玉承恩当初派他去落西山,留他一人被虎妖震碎全身灵脉,经过百叶兰的修补之后,秦梅香感觉自己浑身的灵脉都通畅了,再加上百叶兰本就是灵力十分充沛的植物,一来二去,因祸得福。万长嬴玄山之变身陨后,秦梅香发了疯一般修炼剑法,竟真的悟了宗之之道,破了瓶颈。
树枝的尖端刺在黑雾上,光芒万丈,秦梅香注入灵流,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死结,眉心处挤出深深的沟壑,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蜿蜒爬行。鼻翼剧烈地翕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整个面部的神情犹如一只被激怒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宣泄心中无尽的愤恨。
黑雾中蹿出无数骷髅,宛如黑色的泥沼蜿蜒粘腻,攀上秦梅香和万长嬴的手臂后就开始撕咬符界。
院内火光四起,房屋木林均在焚燃,照亮了杂乱滔天的战景。
突然,又涌入人潮,看穿着全是白桦宗的弟子,各个杀意十足,冲进院中。
肖若尘背靠着霜白,二人各峙一方,看见那些弟子后脸庞更加惨败无色。曾经亲厚如友的同门,竟被肖龙用来当作棋子,武器,与宗门之人刀剑相向,血肉横飞。
真是可悲又可笑,可笑又可恨。
霜白有些担忧肖若尘的状态,便轻声问:“你……还好吗?”
肖若尘苦涩地哽了哽,抿着唇盯着那些白桦宗弟子,自嘲地叹了口气。
“我没事。我说了,他……我会杀了他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作恶,看着白桦宗的弟子乌泱泱地涌入,看着同门的师弟奋不顾身地前来,站在他的对立面,杀也舍不得,留又不应该。
同门是这样,肖龙也是。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心里复杂又愧疚,所有人都带着伤,一具具尸体横陈,曾经雅致的怀光宗燃满了火光,肖龙也已经散发着浑身煞气冲到玉承恩身旁去帮忙,这一场大战,到底谁得益了吗?
“宗主!我们到了!”
万长嬴闻声侧头,终于松了口气,声音也变得不那么紧绷起来:”玉承恩,你的死期到了。“
就这么淡淡的一句话,昭告了一大宗门的彻底覆灭。
山林四野间,繁星夜空中,涌满了各宗各派的修士,这都是万长嬴提前就让沈玉冰去联络的。
牛鼻宗十二长老,弟子,高修,通通到此,沈玉冰和祁正渊领头站在最前方,宋乐渝和廖梦芸站在两侧,卫慈最先飞身冲进人群。
风尘之变赤地千里,刀折矢尽的白骨露野。
所有人,都因贪心二字所起的雷霆暴雨聚集在这里,兵戎相见。
沈玉冰拔剑而上,肃声对万长嬴说道:
”玉承恩动用邪法时天幕上的怨灵躁动不安,将杀妖界强行冲破了一道口子,为了防止城民无端受害,齐宗师已经守在破口处修补了。“
万长嬴点点头,在进攻之余哑声道:
“好。辛苦了。”
被数人围攻,玉承恩越来越应接不暇,喘息越来越沉重,之前还轻巧灵动的剑招逐渐变得迟缓,脸上的汗水混着血水滑落,刺痛了双眼,模糊了视线。脚下也开始踉跄,躲避时不再敏捷,身体被不断击中,每一下都似重锤砸在他逐渐垮塌的防御上。
他的眼神从自信转为愤怒,力量在一点点消逝,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万长嬴!”
玉承恩被逼到角落,双目血红,咬着牙怒吼:
“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你事事都要压我一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对着干!我只不过杀了那些妖孽,抓的人也都是久病垂危之人!我只不过想要变得更强,振兴宗门!我有什么错!”
斗争这件事,除非有一人能力手段能达通天,不然都要被迫遵循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人多永远比人少的赢面大。
终于,夜色迎来了天光,这场可叹的战事,以最血腥的一幕为结尾,停息了。
白桦宗和怀光宗参战后活下来的,只剩肖龙和玉承恩两个,他们瘫倒在被大火焚烧得漆黑的房檐下,双目无神,空洞地仰面看着围在他们身周的人。
人真的很多,且各个巴不得立即冲上去将他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断。这群人把好不容易透出的天光给遮了个严实,将满身是伤的二人深深埋进阴影里,逃不出,躲不掉。
玉承恩双臂已经不知被谁砍断,只剩两截血肉模糊的肩膀,腹部也中了数剑,不停地往外渗血,热气腾腾。
万长嬴站在他身前,手持青云,剑间指地,面容冷峻,身躯高大地不成样子,投下的影子宛若死神,他不忍地看了看天,颤声道:
“你问我你有什么错,玉承恩,你但凡还有心,你就看看天幕之上冲着你嘶吼怒骂的冤魂,你看看因你谋划而丧命的修士,看看偌大一个宗门因你的私欲而覆灭,看看你那么多弟子因你而惨死,看看还冒着热气的鲜血,看看这滔天的火光和痛失至亲至爱的所有人。玉承恩,你的青云之梦,该醒了。”
玉承恩绝望地合上双眸,面庞之上却见不到半分懊悔愧疚的神色,他这一辈子,从未觉得自己是错的,就算真的错了,也会执拗的不认。
他淡道:“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耳旁人的怒骂也好,吐来的口水也好,寒光凛凛的剑气也好,他大不了一通受之。
只是没想到,他竟被最信任的先生给算计了,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局,潜藏献计近十年,只是为了把他一步步引入无穷无尽的深渊地狱。
罢了,累了,好不容易踏入宗师之境,好不容易有望能复几百年前怀光宗之荣光,真舍不得死啊……
他沉沉叹了口气,唇角勾起,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睁眼看着万长嬴淡漠的脸,哑声问:
“万长嬴,你也是为了那颗妖丹吧,为了替你父母报仇?”
万长嬴一愣,微微蹙了蹙眉,没听懂他的意思,不耐烦地问:
“什么?”
玉承恩瞥了一眼秦梅香,又看了看万长嬴满脸疑惑的样子,突然失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你竟然不知道,你找了你这个好徒弟这么多年,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咳咳……”
秦梅香被他的眼神望得有些恶心,手中的树枝攥得更紧了许多,强行压制着想要立刻杀了他的怒火,皱着眉看他那张嘴里究竟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笑时扯得玉承恩的伤口刺痛,他猛咳了几声后沉闷地憋着笑,嘲讽道:
“你这么聪明自负的一个人,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耍了都不知道。万长嬴,你好好爱你这个徒弟吧哈哈哈!等你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了,我在地狱里等着看,看你发疯崩溃的嘴脸,等着你来黄泉里给我做伴!”
秦梅香一惊,踏步上前,用剑指着玉承恩的脖颈怒问:
“玉承恩!你什么意思!”
“哈哈哈,我之前还想着说不说,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看你们受折磨的样子,所以……”
玉承恩忽然释放出灵力,浓重的黑雾蔽住了所有人的眼,下一瞬,只听数声筋骨皮肉碎裂的响动,黑雾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秦梅香挥动衣袖替万长嬴挡住飞溅而来的血迹,众人再睁眼时,玉承恩已经爆体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