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梅香忙忙碌碌把几道菜都做好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万长嬴拿汤匙敲着瓷碗不耐烦地问道:“这么慢,还没好吗?”
“好了师尊,最后一道,佛跳墙。”秦梅香把最后一道炖菜端上桌,秋日里的天气也热地他抬手擦了擦汗水。他冲着万长嬴笑道:“吃吧,尝尝。”
一双墨黑的眸子此刻却灿若星辰。
万长嬴眼神幽暗,有些被盯得不自在,但从神情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反应,他沙哑地说道:“不是说了不要这些菜吗?你还费力做这些干嘛…白费功夫。”
秦梅香去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热粥,坐到他身边离得最近的木凳上,语气中满是宠溺:“无妨,师尊之前说想吃,我就一道做了。”
“自作多情。”
虽说这语句中满是嗔怒,可秦梅香也并未在意,反倒是坐在他身旁用汤匙喝了一口热粥,拿起筷子给他夹了肉,递到碗中。
这副模样,仿佛真的与相恋许久的爱人一般,惹得万长嬴口中的饭菜都觉得难以下咽,浑身别扭,他面无表情地冷声说道:
“既然你说我把与你之间的事都忘了,那便不必这样对我。”
“师尊…”
“我还未确认你身份,别叫我师尊。”
不让叫师尊,秦梅香竟胆大包天地唤出这么多年他一直想唤的称谓,他目光炽热地看向对方,语气轻柔道:
“朱明…长嬴…”
被如此逾越地直呼名讳,万长嬴心头一震,尽管这人无微不至,尽管这人有问必答,可一切尚未明了。他重重地搁下筷子,怒呵道:
“放肆!你想死吗?!”
“我…”秦梅香低下头,喉咙里满是酸涩,低沉的声音哽咽着,拿着筷子的手生生攥紧,像要嵌入骨血。他强忍着泪意和颤抖用极其细微的音量说:
“我想你。”
“你!”这一句话把怒气冲冲的万长嬴哽住,霎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秦梅香赶忙放下碗筷起身往地上一跪,双手垂在身侧埋着脑袋道:“对不起师尊,是我逾矩了。”
“秦北陆。”万长嬴淡淡开口,面色冰冷森然。
“师尊,我在。”秦梅香心虚地应答。
“呵,你也知道你逾矩。”
万长嬴冷哼一声,站起身俯视着虔诚跪地的人,半眯着眸子,语气阴冷:
“是你救了我,所以我对你还能忍耐至此。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我回宗会一一查证。还有,我再说一遍,道侣之事,不必再提。与你之间的记忆既然失去,自有他失去的道理。不管以前你我多亲密无间,但还望秦仙君以后,别再像今日这般,逾矩。”
字字句句,淡然置之,仿佛在说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可秦梅香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这个高大的白衣身影时,分明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长嬴仙尊转身拂袖而去,桌上的菜还在冒着热气,秦梅香原本想跟上,可还没起身,就留得对方一句冷漠的。
别跟着我。
他和师尊初相遇时听过这句话,也是在梅院,也是在听香阁。那时候他只有八岁,小小的一个孩童看到从天而降的白衣之人,飘然出尘,宛若谪仙,他要高高地仰起头才能看得清对方的面容。
师尊手里握着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剑身溢出刺眼的灵光。
他觉得,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既定的,最最最厉害的师尊。
可当他屁颠屁颠跟在白衣人身后时,对方却转过头来无奈地说:“别跟着我。”
所以他哭,一边哭一边冲过去抱住对方的大腿,死活不肯松手,哭声越来越大,惊得梅院里的人都跑来看热闹。看到一个小小的孩童抱着高大的少年的大腿,涕泗横流。他哭得急了还把鼻涕往人家雪白的裤腿和衣摆上蹭。
从前的王凡,如今的长嬴仙尊,是他死缠烂打来的师尊。
秦梅香跪在原地,没有起身。埋着头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是他胆大包天,是他口出狂言。
明知道师尊忘了他,可还编造出什么道侣的谎话来诓骗。如今惹得师尊生气,一桌子菜甚至都未好好用膳就走了。
又或许本来就是他想多了,师尊其实对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感情。执念有太多种…是他想得太美。
秦梅香想想也想得通。如今的长嬴仙尊,就只是长嬴仙尊。
忘记了与他在梅院中赏雪掩梅,忘记与他一同嬉戏打闹,忘记了以秋叶做盖头的玩笑,忘记了醉酒放灯共度元宵…
忘记了玄山,忘记了媚骨缠,忘记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事。
也忘了他。
甚至连这次说出自己字北陆,也没再惹得万长嬴发笑。只是冷冷淡淡的,仅剩的客气和耐心都还是出于自己救了他。
师尊的性格秦梅香是清楚的,对无关之人一向清冷高傲,是非分明。
只是他习惯了这么多年来看着万长嬴温和柔情的笑脸,如今被当成陌生人对待,竟承受不住了。
秦梅香垂眸苦笑,终于感觉跪得有些发麻了才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扶着凳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端起热菜一份一份倒入泔水桶。
待他收拾好一切御剑回宗时,牛鼻堂内已经围满了长老和弟子,而人群中间的身影十分显眼。本来万长嬴身量就比普通人高大,躺了三年未经风吹日晒,更是显得整个人肤若凝脂,气若幽兰。
秦梅香站在露天里,恍惚看了看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红枫,最终目光还是不自觉得跟随着堂内的人。
肖若尘拉着万长嬴的手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长老们也一个个眼眶微红,纷纷了解着情况。
还是被挤在外围的宋乐渝先看到他,赶忙跑过来拉着秦梅香的手臂就要往别处走。她低声道:
“秦师兄…寅木长老也在…你要不然先避一避…”
秦梅香垂眸摇摇头,用手掌将宋乐渝的手抚落,叹了口气哑声道:“看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师尊没事就好。”
宋乐渝神色担忧地问:“掌门仙尊怎么…”
“事况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我干的事我认罚。”
“太冒险了些…怎么不跟我们讲一声呢,也好周旋。”
“不必周旋。”
他心里清楚,有些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从一开始的目的本就是盗走尸身再寻找复活之术,符灵的存在只是后话。
怎么解释,怎么说。
所以不必解释,不必说。
从守灵那一夜开始,秦梅香就做好了今日的准备。只是日日煎熬,终于能释怀。
寅木长老祁正渊,一手长鞭使得极好。刑罚之时一鞭便可使人皮开肉绽,十鞭血肉模糊,三十鞭是最重的处刑,重则当场把人打死,轻则半身不遂。
秦梅香是等万长嬴回听香阁之后才进的牛鼻堂,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眼光,怕是鄙夷的,怒怼的,恶心的,尖锐的…
长嬴座下大弟子秦梅香,守灵之夜一言不发盗走师尊尸身掩藏苟且三年之久,任谁听了都不信他没有觊觎之心。
更何况他确实有,又怎敢抬头看。
“你可知罪?”祁正渊手持长鞭,一圈一圈绕在手掌之中,蓄势待发,语气冰冷。
“知罪。”秦梅香面对着正堂前挂着的长幅而跪,上面用浓墨写着十二个大字,是牛鼻宗的宗训:
修正身,持正念
不屠善,不留害
“守灵之夜盗走师尊尸身为过,念你救师心切为功,罚你二十五戒鞭,你可认罚?”
“认罚。”
肖若尘站在一旁不忍地开口,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神色复杂道:“秦师兄…你…”
秦梅香长睫颤抖双目紧闭,此刻衣衫已被褪下,露出遍布伤痕的背脊。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除妖时受的伤。
祁正渊冷哼一声,宣读罪责的语气公正不阿,仿若神明在审判恶魔犯下的罪孽:
“偷盗师尊尸身私藏,目无法度,罔顾人伦,今罚秦梅香二十五长鞭为戒,诸长老同门做见证,以儆效尤!”
鞭响破空,皮肉撕裂的刺痛剧烈传来,秦梅香一时间没忍住倒吸了口冷气。察觉到周围人发出的惊呼时,他紧紧咬住牙关尽力挺直身子。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长嬴仙尊回来之后竟忘了自己有个大弟子,还找酉金长老和卯木长老一遍遍确认,甚至问了肖若尘。
就连听到秦梅香会因此受罚时,万长嬴也只是淡淡地回一句:
“该罚便罚。”
一鞭鞭落下,炽热的鲜血随着鞭身的挥舞而飞溅。
长嬴仙尊以往最是疼爱,最不忍受到伤害之人,如今正跪在牛鼻堂中咬着牙关公然受刑。
热泪滑落到地上,滴答作响,血泪交融。
廖梦芸没见过这种场面,早已被吓得躲到一旁抽泣。
“寅木长老…”肖若尘还是没忍住开口,蹙着眉求情道:“秦师兄一向为人正直,就算他…他盗走尸身,也是为了救掌门师尊啊。若不是他,掌门师尊如何能安然回来…”
宋乐渝也随着开口:“是啊寅木长老…您…您下手轻些吧…”
秦梅香这几年的品行众人皆知,尽管门内的人觉得他有些难以接近,可还是受过他不少的帮扶,都认为他是个面冷心热的谦谦君子。
渐渐帮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多起来,理由扯到了四面八方去。
“寅木长老,秦师兄心地善良常年在外除妖,定不会是心怀不轨之人的。”
“寅木长老,秦师兄以前见我修为卡了瓶颈还主动帮我修炼…他这次定也是有苦衷的啊!”
“是啊,秦师兄还经常带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下山试炼…我们都知道他的为人的…”
“对啊对啊…”
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地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大堆,听得秦梅香心中更酸涩愧疚。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他的分内之事,并且不是心怀不轨这人这句…属实说错了。
他紧紧闭着双眼,那些人越是求情,他就越是恨自己大逆不道。
祁正渊轻笑一声,森然道:“怎么?你们是要替他受罚?还是说,扰乱刑堂,要一同受罚?”
他这一句话说完,求情的声音戛然而止,各个都面带怖色地后退了几步。谁不知道寅木长老最是公正严明,再求情也没法让他那颗硬如铁石的心脏软下来。
“好了…”秦梅香抿着唇,不愿牵连到其他的弟子,声音因为背上皮肉被撕裂的疼痛而止不住颤抖,面庞冷汗涔涔,口唇苍白地虚弱道:“是我…大逆不道。我…认…罚。”
祁正渊又是一鞭挥下,如今秦梅香宽厚的背脊上已经没有好肉了,伤痕叠加在一起更是骇人。“若谁还有异议,可同他一起,我不介意。”
肖若尘望了望四周小心翼翼的弟子还有坐在椅子上的各个长老,心一狠往前跨了一大步,肃然站至秦梅香身旁严声道:
“寅木长老。当夜是我与秦师兄一同守灵,我有看守失职之过,我也当罚。”
他话说完,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衣衫褪至半身,双膝直直跪地,眼神坚定不移。
祁正渊一怔,随后恢复严厉的神色冷声道:
“万长嬴倒是养了两个好徒弟。”
谁也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夸赞还是讽刺,长嬴仙尊座下两个弟子,一个犯下大错,一个为犯下大错之人辩护同罚。
众人都捂住眼不敢看,寅木长老发起火来怕是能把二位师兄生生打残。
秦梅香想阻拦,想替肖若尘开脱,本就是他犯下的错,是他连累了肖若尘,如今还要因为他一同受刑罚。
可秦梅香已经挨了二十鞭,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嘴角也渗出了腥红的血。他虚弱地微微侧头看向肖若尘挺直的身子,眼中的画面有些模糊不清。
最后五鞭挨完,他紧咬着的牙关瞬间一泄力,头脑发黑,这时,耳旁的人声突然变得嘈杂起来,但他始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剩脑海里回荡的嗡鸣阵阵。
迷糊之中,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轻柔的怀抱,那人带他回到了梅院,回到了听香阁。
秦梅香觉得自己在做梦,情绪霎时放大了许多。他如同被丢弃的小狗般,委屈地把头靠在怦然跳动的胸膛上,背上尖锐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落泪。
他忍着疼抬起手攥着抱着他的人的衣袖,头脑不清地虚弱抽泣,呼唤着他最依赖的人。
“师尊…师尊…”
被血渍浸染的口唇中反复喃喃的一句师尊,藏着多少年的思念和爱慕。
此刻真正刺痛他的不是血肉模糊的背脊,而是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边无法触碰的那个人。
如果未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秦梅香彻底昏死过去之前,感觉头顶上传来一声湿润炽热的叹息。
柔软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