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的壮汉语气急促,高举着柴刀对着秦梅香喊道:“今日,所二位仙君执意要带徐公子走,那便从咱们的尸身上踏过去!反正我们明月镇的人都是徐公子一力保住的性命!没了他,我们迟早都是个死!”
肖若尘被这群人气的脖颈通红,又无奈于都是普通的无辜人,一股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憋半天憋出一句哽哽的:“你们!简直是顽固不堪!”
秦梅香抬起一只手叫停:“且慢,各位别急。”说完就朝前走了两步,想去到徐朗的面前。却吓得那群村民吓得连连后退,顿时都抄起武器怒怼着他。徐朗虽没动,但还是紧紧护住小妹,目光锐利地看着秦梅香。
秦梅香尽量保持温和的语气,缓缓蹲下身子与徐朗目光齐平,轻声说:“我没有敌意。只是有件事想问大家…”
“你说。”徐朗语气冰冷,并未放下戒备。
“你们反复提到,宗门中人要人性命,是怎么回事?还有之前你们说,不带你走,就愿意把命给我,随我挑,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梅香眉头一蹙,目光悠长地看着徐朗,正面承受着对方的敌意,眼看他表情自防备,变做惊诧,又化为哀伤。秦梅香继续温和说道:“我们对此毫不知情,如果你愿意说,说不定我们能帮到你们。”
徐朗和明月镇的人都觉得,宗门百家都是一伙的,一家干的勾当肯定百家都在干。所以看秦梅香仿佛毫不知情的样子,心中疑惑又惊诧。不敢信他不知情,又希望他真的不知情,这样说不定真的能帮到明月镇的无辜百姓。
虽说几率很小,但出自为救明月镇的目的,试探性地,徐朗垂眸叹了口气回道:“有宗门的人…来明月镇找我们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肖若尘义愤填膺。
徐朗说道悲伤之处,强咬着后牙槽说道:“要么交出我的妖丹…要么…交出村里的人给他们带走。不然…就屠镇。”
秦梅香微微抬眸,面色灰暗地冷静分析道:“然后你们就把村里生病了的几个老人给他们了,是吗?”
徐朗沉沉地点了点头,眼眶湿红。
“…是我对不起那些被交出去的人…是我的错…”
他越说越悲痛气愤,声嘶力竭之余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又或许是觉得见不得人,双手掩面,一颗头都快埋到自己胸膛里去了。
肖若尘站在身后拳头捏紧,压着愤怒斥道:“豪取抢夺!哪个宗门如此放肆!”
“怀光宗。”徐朗和秦梅香同时开口,双方目光相对,徐朗一怔,先低下了头,像是没料到秦梅香会知道。
“好啊…”肖若尘反应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激烈的,一副刚得知真相的样子,气到额头青筋暴起。“又是怀光宗…这个狗屁玉承恩!之前杀妖,现在抓人,到底又要搞些什么把戏!这几年我还以为他们好歹安分了,结果私底下还是一样的烂!”
他这一骂,把包括秦梅香在内的所有人都听得愣在原地…所有的情绪都一消而散,注意力全被他吸引去了。
看这位小仙君义愤填膺的模样…确实…可能…大概…真的跟怀光宗不是一伙的…毕竟谁舍得这么骂自己…那也太豁得出去了。
肖若尘缓了两口气,见所有人都诧异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满脸通红地询问道:“你们盯着我干嘛!然后呢,继续说啊!”
徐朗懵懂般的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下他眼中的防备总算彻底消散。哽咽道:“怀光宗的仙君来过三次,前两次我极力反抗,他们打不过我,镇民们也以命相护。或许他们一开始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也没做得太过分。”
“第三次…他们人带得多了,还抓了小妹威胁我,我实在应付不过来…他们就逼着我们交了那几个病人,都是活着带走的,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秦梅香沉思:“抓人回去…作用是什么呢?而且带的还是老人,病人。”
徐朗摇摇头,伸手轻轻安抚小妹,心中酸涩哀叹:“我们也不知道。并且,他们还会再来。所以我绝对不能离开明月镇…否则镇上的人就彻底没活路了…”
“但你若继续待在明月镇,你身上的煞气会影响身边人的心智,吞噬他们的寿元。”
秦梅香伸出手,徐朗还是有些惧怕地一怔,但他并未迎来伤害,只是肩上被轻轻拍了两下,秦梅香诚挚地看着他说道:“你先搬去独居,少与镇民接触,若有妖或修士来犯你无法处理的,可以燃烧此符。”
说罢,他递给徐朗一张黄纸朱砂符。这是符法宗派中用来传讯的符箓,只要持符者燃烧,那么画符者不管在哪里都会有感应。
说是暂时独居,其实徐朗清楚。他这一走,怀光宗的目光被他吸引,怕是再没机会回明月镇了。
“我…若你们没有赶来…”徐朗犹豫着,顿顿看向秦梅香递给自己的黄符,还在考虑接不接。
“徐公子,牛鼻宗定护明月镇周全。况且若你继续在这里,怀光宗只会冲着你的妖丹来得更勤。”秦梅香双目坚定不移,语气不容置否,认真说着:“你信我。”说完,他又仰起头看向面色担忧的村民,诚挚又真切:“你们相信我,相信牛鼻宗。好吗?”
肖若尘也上前一步,朝着所有人行礼道:“牛鼻宗宗训,不屠善,不留害。定不会让诸位受无辜迫害!”
“能信吗…”老叟拄着拐杖轻声侧头问身旁的人。
农夫略微仰头,言语直白,没有半分犹豫。“听徐老九的!反正他们家对咱们有恩!咱们哪能替他们做决定。”
“朗儿……”徐九欲言又止,眸色闪躲地不敢看向自己的儿子。
阳光耀眼夺目,秋日里的红枫似火。几只小狗路过院子周围时好奇地探出头望,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发生吗?农村的家犬最喜欢凑热闹,听到人笑就迎上去摇尾巴,听到人哭就垂下头去安抚。
杏黄色的短毛小土狗挤破脑袋才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钻进院子里来,它还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在等着他呢。结果什么都没有…大失所望!狗儿席地而坐甩了甩耳朵,面色幽怨地哼唧着,像是跟着徐九在哽咽,抽泣。
小狗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在流泪,它只知道这里没有吃的,今天的流浪又很难填饱肚子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是比吃不饱饭更难过的吗?
小土狗撇嘴仔细想了想,在庭院里无人注意的角落中踏着爪子走来走去,仔细嗅着食物的香味,不放过任何一点痕迹。
找到了!
徐九家是干屠夫的,常年在院子里杀猪的时候总会残余一些肉渣肉末,可这些对于一只小小的流浪狗来说,可是山珍海味!一般人家哪儿能喂得起小狗吃肉啊!
小狗总算是开心了些,尾巴高举着使劲摇晃,像富贵娃娃手里拿的小风车。小狗觉得,要是它有这么好的一个家就好了。流浪了这么久,不想再流浪了。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是比吃不饱饭还难过的吗?
小狗现在知道答案了。
那就是:没有家。
“爹,我走。”徐朗挤出一抹笑,不想让徐九看到自己悲伤的模样。“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留在你们身边只会伤害你们…但我舍不得…是我不愿走。”
“朗儿…”徐九不忍,心中猛然刺痛,伸出手想触碰,却愣在半空。他知道,这一碰…徐朗怕是就更不舍,更痛了。
“朗哥哥…”
“徐公子…”
一句句轻柔的呼唤,仿佛万千只大手想将徐朗挽留。
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始终是妖,还是一只浑身煞气难以自控的妖。怀光宗盯上了他的妖丹,以明月镇的百姓做要挟,就算他此刻留下,今后呢?今后只会无休止地索取,掠夺。凭什么要用无辜百姓的命来换他的苟且…不如早些离开。
要杀要剐,冲他一人就够了。
总不能让这些人与他一同陷入危险之中。
徐朗松开搂着张小妹的手,在庭院中正对着人群深深一跪,额头撞地。
“爹…各位叔伯阿姨…”
一拜,拜养育之恩。
“多谢爹,将我自玄山中带回养大…”
二拜,拜收留之恩。
“多谢各位…自小对我的接纳,收留…”
三拜,拜别。
“朗儿走了…是朗儿给各位添了许多麻烦…”
秦梅香蹲在地上,撇开头不敢去看。十几年的抚育,接纳,收留…人与妖之间的和平共处,竟在玄山之下的一处偏远村镇中达成。
徐九泪如雨下,一辈子坚强的男人竟此刻憋不住冲上前紧紧搂住徐朗,抽泣着说:“朗儿…朗儿!爹不怕!爹陪你,好不好…爹陪你!”
肢体是最深最澄澈的语言,他双臂收紧,仿佛要将自己深爱的孩儿嵌入怀中,黝黑强健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朗儿…爹只有你一个…你要是走了,爹就一个人了…”
清风霁月,粗壮的男人不习惯地挤出一抹生硬的笑,看着眼前小小的孩童轻声道:
“要叫爹,明白吗朗儿?我是爹~”
“爹?”小童不解地歪歪头,满脸疑惑。
“对!爹!以后爹养你,爹保护你!”徐九听到小童嘴巴里牙牙学语说出一句模模糊糊的爹,高兴地就差蹦起来,黝黑的面皮情不自禁地笑得皱在一块儿,眸子里满是柔情。
小童见对方笑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支支吾吾学着人类说话,拍着手掌原地打转喊道:“我保护爹!”
小童振臂高呼,仰着头冲着寒夜星空,明月皎洁大声重复着:
我保护爹!
我保护爹!
“爹…我保护爹…”
徐朗将额头抵在徐九的头上,沉沉的,深深地,热泪自眼眶滑落。
“朗儿…”徐九轻声呼唤,正如他给徐朗取名那日,一遍遍重复,呼唤,试图让小童熟悉自己的名字。
“月朗星稀,爹希望你一直开开心心的,那就叫你徐朗,好不好?”
生离尚且如此痛苦,更何况死别。
秦梅香支起身子站直,微微有些摇晃。肖若尘伸出手略微扶了一下他才站稳。
“走吧,朗公子。”
这一声仿若轻叹,低沉又饱含水汽。
徐朗也知道到时间了,扶着父亲站起来,轻轻用衣袖为他擦拭去脸上的泪痕,紧咬着嘴唇不肯哭。眸色苦痛,面庞却带笑。故作轻松说道:“爹,朗儿走了。”
“朗儿!”徐九止不住抽泣。“要…要回来…看爹!”
“好。”徐朗抬头望天,不让泪水流出。鼻翼微微煽动温和回道:“若修士再找来,爹记得吹哨子。朗儿一定会赶回爹的身边,不论多远。”
哨子是徐朗给徐九专门留的信物。但凡村子里有心怀不轨者入侵,就吹响那个哨子,狼族听力好,当他听到时就会第一时间赶到。
如今这个哨子,也成了父子间最后的约定。尽管徐朗知道自己可能一走就尸骨无存,尽管知道可能再也回不来这甜蜜宁静的故乡。
再怎么心知肚明,也总要存个念想。
结草衔环,以命答之。
秦梅香和肖若尘陪同徐朗一起离开明月镇的时候,周边的镇民都纷纷站在道上,手里提着各色各样的东西。鸡蛋,瓜果,应季的苞谷,蔬菜…一样样塞到徐朗手中,塞到他都拿不下。
告别时无一不是热泪盈眶,满心不舍。
其实谁心中不知,徐朗这一去就是不归。
徐公子自小便乖巧,几岁就帮着父亲在猪肉摊上擦案板,长得大些了还学着杀猪宰肉,一点不用父亲操心。
徐公子十岁时为了李四家的黄牛,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护着,咬死了一只猫妖。
徐公子一向热情心善,不管是不是妖,对明月镇的镇民都很好。偶尔帮着婶子修房子,帮李叔看牛,帮张小妹和张婶做饭,还会去田里除杂草,种秧苗…
徐公子是好妖。
徐公子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