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秦梅香没有回牛鼻宗,自己一个人坐在梅树下喝了几瓶藏在红阁地窖里的梅雪萃。上一次喝酒还是元宵节那日,身旁陪着许多人,有师兄师姐,有师叔师尊。
这次只有他自己,木楞地坐着只知道往嘴里灌,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直到头晕麻木,身子软得撑不起来了,脑海里天旋地转。
酒不好喝,喝再多也和他第一次喝一个味道。苦涩的,辣喉的,让人忍不住想哭。
他看到天上的星星在动,一圈一圈地围绕在他头顶上轮回着,怎么不停呢…胸膛里那颗心在夏风和酒的作用下砰砰直跳,就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一样…
难受。
“师尊…师尊…我受不住了…”
明明他冷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也没这么疼,明明日日看着他的脸说话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怎么看到一簇薄荷就痛到如此之深,刨心刮腹一般痛。
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入脖颈,浸透衣衫,打湿了那块还沾着血污的手帕。
“别哭了,他还没死呢。”
清脆的童音响起,惊得秦梅香朦胧的脑袋都清醒了一瞬间。迷蒙中睁开眼,一个泛着白光,身着暗红色锦袍的小童正飘在他眼前的空地上,笑嘻嘻地咧着嘴看着他笑。
?
秦梅香脸颊绯红,晕乎乎地看不清究竟是谁在跟他说话。好不容易迷糊着看到对方的模样,却彻底怔住。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小童头比身大,圆圆的脑袋扎着两个黑黑的马尾辫垂在肩头,眼睛瞪得很浑圆,瞳仁却很小,就算是笑着也显得十分吓人。
见秦梅香一脸诧异地盯着她,她眉眼更弯,语气中满是自豪:
“不必惊讶,我乃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符灵是也!”
小符灵拍拍胸脯,一副傲然自得的样子看得秦梅香更是蒙圈。符灵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过…难道是由符咒中衍生出灵智的小精怪吗?空空如也的酒瓶子歪七扭八地散落一地,秦梅香只能用手强撑着腊梅树的树干支起身子,脑中天旋地转地盯着小童发问:
“符灵?”
“是也!”小符灵昂首挺胸,眸子里闪着金光,满脸骄傲。“天天看你在这儿哭,听得我都烦了!本来本座不打算出来的,谁让你这么吵,要死要活的。”
秦梅香揉了揉太阳穴,感觉院内的梅树都在跳舞一般扭曲,但还模模糊糊记得那小童说的话,他没死。“所以…你说师尊没死是什么意思?!”
小符灵双手抱臂,睥睨看着秦梅香。“没死就是没死啊,他只是困在神识里出不来,本座可是把他护得好好的,哼。”
“困在神识里…出不来?”秦梅香头疼欲裂,双手蒙着脸还是有些不清楚状况。什么叫困在神识里出不来…这个符灵又是谁。
“蠢货!”小符灵仰头垂眸,一脸高不可攀。语气不屑地说道:“哼,凡人果然是不懂的!”
“那…我师尊呢?”秦梅香背靠着梅树,眯缝着睁眼尽力保持清醒看向那个所谓的符灵。
小符灵轻笑道:“他?要不是我主人叫我保护他,这么脆弱的人身早就爆裂而亡了,哼!”
“直说,什么意思。”秦梅香抬眸,听这符灵半天讲不到重点有些不耐烦。
小符灵踏着脚漂浮空中来回游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哼…求我我就跟你讲:”
“爱讲不讲。”秦梅香漠然,他只觉得是喝醉后一场梦罢了。就算是眼中看到这个小童,谁又能确定是真实的。
“哼!”小童仰头满脸不屑地看着他。“谁让你日日哭得我心烦,勉为其难告诉你吧。”
秦梅香用力扒着树干坐直,喘着粗气狠狠甩了甩头尽量保持清醒。“快说。”
“多亏了我,这小子才没死,哼!”小符灵又轻蔑地哼出冷气,继续道:“我可是天地之间第一只符灵!有创界之力!能…”
“说重点!”
小符灵没说多少重要的话就又开始扭来扭去拍着胸脯自夸,秦梅香只好皱着眉头打断。
她双手叉腰,语气微怒:“急什么!这不是马上说到了吗!我当初为了救他也来不及多想,就直接用他的神识创出了一个虚界将他安顿在内…但他灵力混沌,四处震荡不安,暂时没办法从虚界里出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符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秦梅香压根没听过的词汇,本来喝了酒就脑袋不清醒,这下更是捋半天也捋不清楚。他发问:“虚界?混沌?暂时没办法出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没死,只是此刻他的神识在另一个空间中,如果他无法将混沌的灵力融合,就没有能力从那个空间中回到现在的身体里。”
“那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他!”听完符灵的话,秦梅香瞬间清醒了几分,语气激动,满眼期待地站起身来。
小符灵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答道:
“帮不到,只能靠他自己了…他体内灵流太杂,许多许多不同属性的灵力共存在他的灵脉中无法融合,相互争斗。所以他这次用灵力太多,压制不住这些冲撞的灵流,就冲碎了他的灵脉。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将他神识拉走,怕是神识也要被冲碎了…”
“为什么会这样…”秦梅香垂眸。
符灵说的这些他其实早就有察觉。当初玄清宗被屠,举宗上下修士的灵力神识都被吸干…万长嬴初到梅院时也是灵脉被杂乱的灵流冲碎才受的重伤…还有玄山之变那日,秦梅香尝试朝万长嬴体内输送灵力,也能感觉到万长嬴体内有无数的灵流在抵抗,在撕咬,在冲撞。
师尊…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当初能以一己之力凌迟折磨玄清宗上下几千人。
又为何如今会以一己之力承受着灵流的冲撞和撕咬之痛,宁愿灵脉尽碎,也要救天下人。
曾经人们口中残忍狠辣屠宗的虎妖…如今庇佑众生的长嬴仙尊。都是你…
秦梅香思考完,感觉已经没那么晕眩了。燥热的风吹过,让人难受。他嘴唇微颤:“那他…多久才能好?”
小符灵双手抱臂,摇摇头沉重道:
“说不准,等他把那些灵力都融为己用了,靠自己打破虚界才出得来。不然就算我放他出来,那些灵力一样会马上撕碎他。”
“所需多久?”秦梅香追问。
“少则三年…多则…无期。全看他自己在虚界中能否将灵力融合。若是融合了,醒来定是修为再进一层,若没能融合…说不定就一直躺下去,神识困在虚界中直到融合为止。”小符灵顿顿,飘了飘继续说:“你只需把他的躯体保护好,躯体没了就算他神识回来了也没办法了。”
“好!”秦梅香坚定地点点头,按捺不住喜悦地笑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不过是守你几年…我等你。
“对了…”突然想起来符灵一开始叽叽喳喳说的那些废话,秦梅香抬头看着她问道:“你说的主人是谁?为何让你护着我师尊?”
提到主人,小符灵更是骄傲,方才认真的模样一扫而空。自豪地哼了一声,又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哼,我主人可是天上地下第一厉害的符法宗师!杨梅是也!不过…”说到半路上,她停顿住了,眸子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讲到什么伤心事。
“杨梅……”听到这个名字,秦梅香恍然大悟,霎时仿佛抓到什么了救命稻草般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为何当初玄清子会找到我师尊的家中的吗?!还有,我师尊的爹娘是怎么死的!我师尊又如何入的玄清宗!”问完之后,话说个不停的小符灵竟破天荒的没有回答!秦梅香还在期待地盯着那个大头娃娃,谁知她方才还满脸自豪,此刻却眼眶湿红快要哭了一样。
“哼!不想说了!”小符灵语气哽咽,在空中虚跺了跺脚,跟个小孩子闹脾气一般扭过头去不让秦梅香看到她哭。
“反正话我带到了,你以后别哭了!哭得我心烦!你一哭我也想哭了!!还有,你以后别老来打扰他,他在虚界里能听到你声音的!每次一听到你说话他就没心思修炼了,生怕你难过!哼!我走了!”
小符灵话一说完就化作一缕辉光转眼消散,只留秦梅香还愣在原地。
………能听到他声音的?
所以秦梅香抱着他哭…偷他尸身回梅院…给他讲一些奇葩的小故事…跟他叽叽歪歪说一大堆废话…这些他全都听得到!
完了完了完了。
秦梅香想到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瞬间涨红了脸,悲伤和晕眩都一扫而空,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师尊没死…秦梅香欣喜之中带着绝望…
哈哈,师尊没死,但是秦梅香想一头撞死了。
自那日见了符灵起,秦梅香除了空闲时间去给梅院打扫,就只和万长嬴说三句话:
“师尊早上好。”
“师尊中午好。”
“师尊晚安。”
直到又下雪了,腊梅盛开。秦梅香每日摘一束花枝放到万长嬴枕侧,心里想着,万一他哪日醒了,能第一时间能闻到梅香,肯定会很高兴。
空余时间秦梅香日日修炼,剑术符法都愈发精进,沈玉冰连连夸赞孺子可教也。
偶尔收到一些附近村镇的委托,秦梅香和肖若尘就带着弟子下山去帮忙。牛鼻宗盛名之下无虚士,以至于如今百姓之间都流传着长嬴座下二位弟子除魔降妖,护佑民生之美迹。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长嬴仙尊仙逝已三年之久。在此期间各大宗门倒也还算安稳,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来往沟通也不多。除了白桦宗肖宗主三番五次地跑来牛鼻宗找肖若尘‘叙旧’之外,再没别的麻烦事了。
怀光宗竟自从玄山之变后,也变得安分守己起来,经常派出弟子去帮助那些受妖邪困扰的村镇,不再滥杀无辜,杀的都是害了人性命的妖。
天下竟真的太平了起来。
日子渐渐变凉,秋天来了。
秋风轻轻拂过,枫叶如火焰般燃烧,牛鼻宗一座青山被染成金色,美轮美奂。
沈玉冰自从接了代掌门之位,日日就待在牛鼻堂的侧书房中处理政务,也方便弟子找她。
而秦梅香是将来的掌门,所以沈玉冰总拉着他查验功法修为。
“今日又要下山去了?”沈玉冰抬眸问秦梅香。
“是的,沈师叔。”秦梅香颔首,恭敬地回礼。
“近期修为长进很大,但也要注意休息。”沈玉冰继续翻看着手中各地申报上来的妖邪作乱委托。忽然看到一页时,手指停了下来。顿了顿蹙着眉开口道:“这份说的是,明月镇…出了一只大妖。且指明要长嬴仙尊去解决。”
秦梅香闻言一怔,注意力瞬间集中在沈玉冰翻看的那一页委托书上。“我师尊?”
师尊已经逝世三年有多了,且玄山之变长嬴仙尊力竭身亡人尽皆知,怎么还会有人指明要他去除妖。
沈玉冰也觉得诧异,仔细翻看了几遍那页泛黄的纸张,上面除了明月镇的地址和委托内容之外也没有署名。字体有些扭曲怪异,简直跟老郎中写药方一样,没点眼力的话根本看不懂写的什么。
但毕竟天下如此之大,或许有哪个偏远的城镇的村民不会写字,又消息不通,就找到了逝世多时的长嬴仙尊头上了。沈玉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眼睛道:
“嗯,或许是哪个不清楚情况的,你也别往心里去。既然是大妖,那我安排申金长老去就…”
“我去!”
她话还没说完,秦梅香就急忙抢断。秦梅香觉得这不是什么巧合,既然能指名点姓找到自己师尊头上,说不定又和怀光宗的阴谋有关。所以他一定要去,搞清楚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秦梅香拉着肖若尘急急忙忙下了山赶往明月镇,真到了这个地方之后反而压根没看到有任何受妖邪所扰的样子。
正午时分,农家炊烟袅袅唱起民歌,几个牵着黄牛的农夫走在田坎上准备归家去,四野的苞谷都熟了,绿油油的杆子叶子包裹着硕大的果实。
分明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