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君吃完饭之后,又回到蝶谷书房内仔细聆听。她甚至都可以分辨出哪个声音是那个大和尚发出来的。她此刻是非常的希望这个院子有二层,这样她就可以到二楼阳台好好看看隔壁院子里的场景,好好看看那个目如深渊的邪恶大和尚。
她跳到罗汉榻上,盘腿而坐,闭目凝神。傍晚那种错觉再一次出现。她感觉这个世界客观的声音逐渐褪去消散,心中的声音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她同时听见了两种不同的语言在念这段经。
在一圈白色的光晕之后,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金色光斑。从光斑的核心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你是谁?」
「小僧释法心。」
「你为何封我通道?」
「施主到不了彼岸,小僧何德何能?心乱则一切皆乱。」
“心静则一切皆清。”
法心说完离去,陈婉君却被困在那一圈金光之中,走不出来了。
陆羽鸿在玫瑰园处理完公事之后,便回到蝶谷卧室准备休息。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婉君竟然没有在卧室。他看了下时间,通常这个时候她肯定已经在床上了。陆羽鸿走出卧室在屋子里寻找,看见书房有隐约光亮。当他推门走进书房,他看见罗汉榻上的陈婉君,惊的下巴都掉了:
只见陈婉君盘腿结印端坐如莲,她的脑后莫名散出神秘金光,眉心有一抹红色的印记像火苗一样闪动着,若隐若现。
他不敢打扰,拉上书房的窗帘,打开了书房的灯,在罗汉榻的另外一边坐卧下来。他等了很久,不知不觉靠在榻垫上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陈婉君还是那个样子。他看了下时间,已经后半夜了。按照陈婉君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如果这件事要耗时很久或者不可被打扰,她肯定是会提前跟他打招呼的。比如上一次美术馆时空域安置时念。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而且,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陈婉君回域里去的时候,身上会像这样出现异常。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尝试叫她一下。他叫了几声,没有反应,却见金光更甚。
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事情,他完全不懂。最终他还是选择拿起手机,通知了墨心。陆羽鸿把陈婉君的情况向墨心大致描述之后,墨心让他别碰别动。很快墨心就赶来了。
他站到她面前,将一只手落于陈婉君眉心法印处,另一只手持念珠,开始结印念咒。陆羽鸿对于墨心口中所念,一窍不通,他只能看见陈婉君周身金光随着咒音忽明忽暗。
墨心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在一片虚实不辨的混沌之中,寻找着陈婉君的身影。手心念珠一颗一颗划过,咒语念了一轮又一轮,十八遍,三十六遍,七十二遍……
终于,墨心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能量开始吸取他的声音。他加重力道,全神贯注向那个方向发出呼喊,一道白色的光芒瞬间向他射来,陈婉君的背影顷刻之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千万过往画面汇聚成一道道色彩各异的光波,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他上前将她抱住,抬手遮住她的眼眉,再甩袖将对向射来的金光遮蔽。
「心静,莫慌。我带你出去。」
终于陆羽鸿看见陈婉君周身金光消失了,她也睁开了眼睛。墨心见她缓缓睁眼,放下了按在她眉心的手,长长舒了一口气。
陈婉君醒来之后,抱住墨心放声大哭。墨心不敢轻举妄动,他低头轻拍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他只是跟你开了一个玩笑。”
“这是玩笑吗?有这样开玩笑的吗?那个邪恶和尚……等等!!”
陈婉君突然直起身子,抹脸端坐,瞪着墨心:“你认识他?那个混蛋和尚?”
“你别一口一个邪恶,一口一个混蛋,他是我师兄,我们都是心字辈。”
“该死的和尚!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试一下!”
“只有在你对付不了的人面前,你才会说狠话。”
“怎么对付不了了?!”
“应该说是你不会去对付的人面前。”
“就算他是你师兄,他欺负我干嘛?我又没惹他。同样是师兄,银晨比他正常多了!”
陈婉君说完又伤心的哭了起来。这回,墨心拿起一只手,主动把她拨到了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缓着语气,平和说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而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和尚都心怀怨恨了?他能够感应到你的恨意,他才把你关在那里。其实只要你能够静下心来,放下怨恨,你自然就可以出来了。”
“他为什么可以感应到我?”
“你为什么会诵咒?甚至会结印?”
“我怎么知道啊!!!”
陈婉君说完这句话,哭得更伤心了。
墨心反而笑了起来,说道:
“傻子,肯定是他在幽冥中教你的呀!谁会无师自通啊!”
“他为什么要教我?他有病啊?认都不认识!”
“他不是要教你诵经念法,盘腿打结,他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唯清静者,物不能欺。”
“我干嘛要静?我干嘛要清?再说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嘛!他怎么那么喜欢多管闲事啊!”
墨心没有再说话。陈婉君现在是情绪上了头,他知道她很快就会明白法心要搞她的理由。果然,陈婉君下一秒就伸手往墨心的身上捶打开了。
“噢!原来是因为你!又是因为你!亲不能亲!抱不能抱!现在连想也不能想了是吗?!!!我现在连想也不能想了是吗?!”
墨心扣住陈婉君的腰,头微微侧向陆羽鸿,目光则完全锁住陈婉君,低声喝道:“别闹了!”
陈婉君停住手,又瞬间埋头在他的怀里痛哭道:
“我哪里闹了!我怎么能控制得住嘛!我怎么控制得住嘛!那我这样不是要被他搞死了嘛!随时随地搞死!”
墨心摸住她的头,安慰道:“你要入定的法门,我可以教你。”
随后他继续用手安抚,但面色却尽显黯然。再道:
“但你我终究肉身,有识魄魅我,有血气醉我,七窍囚我,五根役我,挣脱心魔,谈何容易。当年师父赐我一个墨字,释墨心,是望我释心魔。如今我分分钟都可以入定,却时时在心魔之间徘徊。”
墨心在人前说出此番肺腑,已是无奈至极。陈婉君逐渐冷静,她环住墨心腰身的手,紧紧拽住那身夺走了她爱人的法衣。
“从什么时候起,爱也成了心魔了。”
陈婉君叹了一口气,直起腰,推开了墨心。
墨心解开袈裟扣,脱下了被陈婉君眼泪弄湿的袈裟。他正欲将其折叠,却见陈婉君一手夺过:
“离尘之服,沾了红尘,还能要吗?”
墨心不再去夺,收回手取了榻边披风,戴帽系绳,穿戴整齐之后,道:
“我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墨心说完,看了一眼陆羽鸿,就往书房门口走去。
陆羽鸿一直都盘腿坐在罗汉榻内侧,抱着靠垫,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直到他听见大门一开一合的声音,他才睁开眼。
他盯着陈婉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墨心面前完全就是另外一个样子。她像孩子一样对着他哭闹着,敲打着,连说话都带着娇气。他心里酸酸的,他知道,这就是区别。
陈婉君手里捏着袈裟,始终难平心头闷痛。神使鬼差,竟将那衣往自己身上披了起来。陆羽鸿见状,立刻跳下卧榻,抢过袈裟。
两人都被自己的举动惊到了,双双愣在原地。三秒钟之后,陆羽鸿拿着袈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婉君回到卧室时,并没有看见陆羽鸿。她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但是,就在她躺下不到五分钟,陆羽鸿从密室走了出来。他默默掀开被子,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
“我以为你今天终于要放过我了。”
“你也想得太美了。”
“你怎么知道我被困住叫他来救我?”
“我累了我要睡了。”
陆羽鸿一边说,一边把她搂进怀里,顺势闭上了眼睛。陈婉君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眉心,替他把那川字纹舒展开了,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她睡到朦胧半梦,感觉到陆羽鸿的手在撩她的耳边碎发,然后就开始轻抚她的耳垂。她蓦然睁眼,四目相对。陆羽鸿失魂的眼神来不及躲闪,陈婉君第一次看见了他心底的忧伤。
“羽毛……”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想他了?”
“没有。”
“闭上眼睛。”
陆羽鸿待陈婉君闭眼后,亲了一下她的眼睛,再轻声道:
“把我当成他,好吗?”
谁知道呢,当时陆羽鸿究竟是希望陈婉君把他当成是齐墨,还是他自己真的想成为齐墨。
但是陈婉君做不到。她与齐墨之间是有一种独特的亲密方式的。而她,并不愿意将这种方式带给第三个人。
她回应了陆羽鸿道:“羽毛,今天晚上在我身边的人是你。谢谢你。”
齐墨在葛岭的时候,曾经讲过一些气话,他说陈婉君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她觉得应该而已。当时陈婉君觉得齐墨会讲出这样的话不可理喻,而且无聊。谁会觉得跟谁在一起是应该?
现在,陈婉君终于亲身体悟了这句话。
她说道:
“我永远不会把你当成他的替身,你就是你。只会是你。有些事情,只有你跟我做过,我想你知道的。”
照理说吧,普通男人听见这些话,肯定是更加激情燃烧了。但是,当晚陆羽鸿听见这些话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头泛起一股浓重的悲伤之情,他为从前的齐墨感到悲伤,他为现在的墨心感到悲伤。陈婉君是这样爱他,他却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她。
“你怎么了?”陈婉君问道。
“抱我一下。”
“不是抱着吗?”
“抱紧一点。”
陆羽鸿停在陈婉君的怀里,再也没有动。他怕多说一句话,他就会落下泪。他怕多动一动,都是对齐墨那份神圣之爱的亵渎。
当夜再无他话。
第二天早上,陈婉君一早就被念经声音吵醒。她翻来覆去,又是踢被子,又是关空调,很快就把陆羽鸿也闹醒了。陆羽鸿醒来看见她闭眼皱眉,于是也替她揉开了眉心,说道:
“既然是他师兄,一会他们午休的时候,我去把他请过来,你们当面聊聊?”
“不要,我不想见他。”
陈婉君说完又把眼睛闭上,往被子里躲了躲。
“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能怕他?”
陈婉君说是这么说,但是声音极小,还转过身去。陆羽鸿知道她是真的怕了。昨天他能笑得出来,是因为不知道陈婉君在精神世界里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对方有那么大的本事!今天他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他甚至连自己都不再信任。不管墨心今天要忙什么,他都打算等下就把陈婉君送到他那里。他又问:
“你不打算起床吗?”
“你能不能别管我?”
陈婉君说完,就拉过被子把头蒙了起来。
陆羽鸿拿起手机给墨心发了一条消息。收到回复之后,他才起床洗漱。他给陈婉君准备了早饭,墨心到了蝶谷之后,他就离开上班去了。
他叫墨心来是因为,只有他能保护她。匆匆去上班是因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没有强到再目睹昨夜类似之画面第二次。
墨心默默地坐在卧室靠窗一角圈椅上,盯着床上鼓包的被子。外面的念经声音,他听得真切。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给她讲起了《金刚经》其中的一段……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何以故?’
‘如来所说身相, 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
(笔者注:关于这一段内容,我原本想稍作解释,但考虑到后面有人会讲,我就不在这里先自作多情了。各位读者看得懂,看不懂,暂且往下看。)
墨心还想继续讲下去,陈婉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所以我也能见他。”
“你有没有觉得这一段也符合金华宗旨。”
“你是在教我炼佛丹?”
“呵呵呵呵……”
墨心听见陈婉君对佛眼的称呼,瞬间大笑不止,“你成功的开辟了一个新的词汇。我觉得很恰当!哈哈哈哈!”
但是,他的轻松,维持不了片刻。只听陈婉君突然话锋一转,开口问道:
“玄灵怎么回事?”
墨心听见这句话,瞬间收起了笑容。
“说话呀!”
“你能不能思维跳跃不要那么大!”
“你说不说?!”
陈婉君抓起一旁枕头就往墨心方向扔了过去。墨心接住枕头,抱在怀里,然后说道:“你老拿这些东西扔我干什么?又不痛不痒的。我的袈裟呢?快点还给我!就那么一件!做法事还要用的!”
“不准再剃头发,听到没有?!”
“就算我蓄发了,我还是和尚!”
墨心站了起来,把枕头丢回床上。
“刚才给你讲的经都白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