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留白此时已经感知出来,不管这光头僧人是不是当年的泥莲尊者,但其精神神通十分诡异,其精神力仿佛融于他的精神之中。
这感觉固然不像是夺舍,但也不像是寄生。
无法捕捉,倒更像是有人借着他的精神力,影响了一些他的意识。
“世上只有逼良为娼的,还有逼人辩经的”顾留白依旧没有理会这光头僧人的问题,反问道,“我是个生意人,做任何事情,都得想想有什么好处,我和你辩经有什么好处”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光头僧人又笑了笑,他的一张脸原本看上去温和儒雅,但此时却是一半慈悲,一半狰狞可怖,“我不是逼你,你如世上所有人一样懵懂,但你天生承接气运,你一念之间,可能很多人能因你而生,也可能无数人因你而死,你能走到这里,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你和我佛有缘,只是你现在还不太明白而已。”
顾留白看着这光头僧人,皱眉道,“我是俗人,既然你说我懵懂,那你就该说点我听得懂的,譬如现在,我就是不和你辩经,那会产生什么后果我始终和你精神纠缠,陷落在你营造的这法殿之中”
光头僧人收敛了笑容,认真道,“施主,整个法门寺都是我的道场,佛法灵芝令方才身在法门寺的人都得好处,但若我一念成魔,那灵芝药力顷刻化为天下最毒的毒药。”
顾留白皱眉道,“药力都已经作用于真气了,还能转化我不信!”
光头僧人认真道,“你愚钝了,世人认为一样东西对自己有好处或是有坏处,其实并非那件东西本身好坏,而是发乎于心,一样东西很好,但一个人心中认定那样东西很坏,那样东西就是坏的,你明明不在水中,但你认为你现在沉在水中,你就会淹死。你都无法抵御我的神通,你觉得这道场之中,那些人会不会死”
顾留白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辩经”
光头僧人道:“辩经乃是悟道的途径之一,听取别人的见解,以自己的认知辩驳,或许可以打破自己的固有认知,于我而言,不能悟道,不能自我开解,便会入魔。”
顾留白恐怕是天底下和玄庆法师谈话次数最多的人之一,他早已适应了和玄庆法师的对话,此时听着光头僧人的话语,他顿时也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你对你所修的佛法和你自身产生了怀疑,需要用辩经的方式来获得开解否则你的精神纠结于此,无法消除,必成邪魔”
光头僧人赞叹道,“你果和我佛有缘,你有慧根。”
顿了顿之后,光头僧人道,“你帮我便是帮自己。”
顾留白道,“有没有更干脆的方式,比如直接将你消灭,你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光头僧人并未生气,倒是觉得有趣,他笑了起来,道:“我已经设法消灭了我自己,想与我魔同归于尽,但这么多年下来,我精神不灭,若是有办法这么干脆的消灭,那也不需要和你辩经。”
顾留白皱眉道,“你修的什么鬼法门,精神头这么好”
光头僧人道:“泥莲泥莲,岁岁枯荣,夏生荷花,冬日成藕,按理而言我肉身溃灭之后,当往生佛国,渡不过彼岸便重入人间轮回,但我对自身产生怀疑,难入轮回。”
顾留白道,“按你这说法,佛宗转世重生的说法并非虚妄”
光头僧人笑道,“按我所知,佛宗有三种人,一种没多少修为,欺世盗名的。一种乃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却无法真正超脱,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的,这种人如果修为足够强,那能够和你所说的一样,保持一定的记忆和修为,入轮回。还有一种就是真正的超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或者说觉得自己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何天地万物的。”
顾留白心中一动,道,“所以你的修为,其实是到了那真正超脱的关头,你可以一步跨出去,到达你所说的彼岸,真正的脱离任何苦难,成为众生或是超越众生,但你到了这个关头,却对自己所修的,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你怀疑自己跨出这一步之后,到底是成佛还是成魔。”
光头僧人赞叹道,“你不愚钝,你已有大智慧。”
顾留白沉默下来。
他觉得相信自己还不如相信玄庆法师。
不知为何,他现在有种很怪异的感受,西域佛宗和中土佛宗之争,导致他娘和郭北溪、梁风凝他们陨落的那一战并非是开端,而此时这辩经,也并非是结束。
“那么少年郎,回归我之前的问题。”光头僧人看着他,认真说道,“若是杀一个人就能救千万人,这人杀是不杀”
顾留白也认真的看着他,道:“不要叫我少年郎,请叫我大唐道首顾留白。我乃无名观上代道子沈七七之子,沧浪剑宗郭北溪与大唐边军暗桩梁风凝之徒。”
光头僧人微笑行礼,道:“顾道首请。”
顾留白道,“杀一个人可救千万人,那要杀的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千万人是好人”
光头僧人道,“若是最难解,便是这一个人是好人,且是和你最亲近之人,而那千万人有好人有坏人,和你却并不算熟悉。”
顾留白平静道,“那谁用这千万人威胁我,逼我杀那个人救人,我就杀谁。”
光头僧人微微蹙眉,一时陷入沉思。
顾留白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谁阴谋诡计造成这样的局面,我杀谁。”
光头僧人似有所悟,他看着顾留白,道:“那抛去所有复杂可能,简单而言,如同一人押着一个你挚爱的人,同时押着千万人走到你面前。你先杀这个押着这些人的人,但若杀了他之后,还是不得不面临这样的选择,杀了你挚爱的那个人,你就能让那千万人活命,你杀是不杀”
顾留白看了光头僧人一眼,道:“我是傻子还是你是傻子,那千万人关我屁事我没事去杀我平生挚爱做什么”
光头僧人一呆。
接着他微微皱眉道,“那可是千万条性命,内里的人也有挚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留白出声打断,“人命就是人命,谁告诉你一万人的命就比一个人的命重要在我看来,我此生挚爱的命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我杀她做什么还有,谁的命不是命,一窝蚂蚁也不知道多少只呢,若是有人拿了一窝蚂蚁,再牵了一个人到你面前,然后说你不杀那个人,就把那窝蚂蚁全部烧死,你不烧蚂蚁,你杀人”
光头僧人又是一呆。
他眉头皱得更深,道:“同类之间能感同身受,你看着无数人要因此凄凉的死去,你不会心生怜悯”
顾留白道,“怎么可能不心生怜悯。但因为可怜人就要杀我最爱的人,这是什么鬼别人做的恶,要我最爱的人来负责”
光头僧人道:“尸山血海,血流成河,无数人因此而死,你看着这样的景象,余生不会愧疚么”
“要愧疚也是作恶的人愧疚,我愧疚做什么我和我最爱的人双宿双飞,还不知道多高兴呢。”顾留白笑了,“若是不需要以我最爱的人的命为代价,那些人能救我肯定要救,但我救不了,难道就要硬救用我最爱的人的脑袋去救我的脑袋坏了”
光头僧人似乎越发无法认同,他觉得顾留白没有慈悲心。
但顾留白看着他,却反而鄙夷的说道,“谁告诉你别人的命一定要你去救”
“有能力而不为”光头僧人看着他说道。
顾留白笑了起来。
他看着光头僧人,笑着说道,“我娘小时候和我说,天底下漂亮的姑娘多着去了,但天底下漂亮的姑娘都是有能耐的人娶的。我娘说只要我有能耐,将来就能娶漂亮的姑娘,她让我听话,好好吃苦,乖乖修行。但她还和我说了个道理,哪怕再有能耐的人,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漂亮姑娘都娶了,也不可能让所有的漂亮姑娘都喜欢你。天底下有能耐的人多了,为什么别人的命一定要我用我最爱的人的脑袋去救,别的有能耐的人,不能帮帮我,别让我面临这种处境,那千万人我不救,别人就不能救”
光头僧人身体陡然一震。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道理。
顾留白却没有尽兴,他看着这光头僧人,冷笑道,“而且谁告诉你一定要去管那些管不了的闲事因为你想成佛,觉得佛要有足够的慈悲心,所以一定要救人没有条件也要救,所以才会陷入这种纠结。但佛告诉你这种情况下要舍弃一个人救千万人了么而且你觉得你有能力,你可以这么做,但你若是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保不住,这叫有能力么这世间有无数人,一个人的能力再大,能管得了所有的闲事么”
光头僧人一呆,喃喃自语,“我是想成佛,所以才陷入此种纠结,但因此而生纠结,却怀疑我修的并非是佛,而是魔,我觉得慈悲无错,但牺牲一人救千万人似乎有错,其实是我自己一开始就想差了,其实佛祖也未必觉得这样算是慈悲……”
顾留白看着他的模样就有些蛋疼了,他鄙夷的说道,“我娘那么厉害,也没觉得一个人能解决所有问题,她还不是想了好多办法,拉了很多帮手,还把火罗哥都挖墙角了,从内部瓦解西域佛宗。玄庆法师那么厉害,他也不插手世俗,不管闲事。你管了这个因果,又怎么知道不会牵扯更多因果,你杀了你最爱的人救了别人,你怎么知道你今后不会悔恨难当,不会心理扭曲反而成魔”
顾留白又想到了春风楼里自己的娘教训自己的时候,他鼻子微酸的轻声说道,“什么成佛成魔,我娘说,人不要怕做错事,但做事的时候,不要听别人的道理,要听自己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