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周应淮是天之骄子。
哪怕此刻卑微如他,他也能够很好的控制着情绪,做到礼待有加,镇定如斯。
登梯而上,心中之人近在咫尺。
叶君尧在前面挡路,背部线条僵硬紧绷,一颗心,绷得紧紧的,仿佛有巨石压在心头,险些喘不过气来。
周应淮也好不到哪儿去,如今的他崇黑,外表淡定从容,并不代表他内心深处真的如表面那般无波无澜。
一身利落精英的英伦风打扮,像是随时都能扎在风云涌动的商场中游刃有余的掌控全局,精准的判断出其商业价值。
但他迫切想要见到舒岁安,周身名牌私人定制再如何贴身矜贵,此刻也凹不住他的紧张迟凝,惧怕难安。
叶君尧像是一堵墙那般挡在楼梯口,他的表情也由复杂到痛苦,明明阁楼就近在眼前,他全身都渗出了一层冷汗,站在原地只剩下颤抖和害怕。
仰头间只见有一只没有穿鞋的玉足站在楼梯拐角处,舒岁安身着一袭陈旧的睡裙站在台阶上,漆黑浓郁的长发披散在瘦削的肩头,默然地俯瞰他。
对视间,心中的火苗瞬间熄灭,心如刀绞,像是体内的血液倒流那般,心抽着痛。
他和她的距离,相隔不过几米,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过去的岁安早已死在了时光里,此刻站在他面前是寻觅错过7年的简舒。
舒岁安单薄的身子笼罩在昏暗中,手捧一盏空茶盏,立在原地挪不开脚步。
周应淮不愿错过任何,只是在她的眸里看不到任何,里头是空荡荡的。
那一刻,撕裂人心的痛压过了他心中的欢喜,阴郁地情绪宛如地狱诡司的镰刀,吞噬了他这7年以来的希冀和幻想。
短短几步路,隔山隔海。
气氛凝滞,三人皆不说话,楼梯间就好比死寂的坟。
淮北隆冬的晚霞如期而至,在大雪过后,天气散发出最后一丝余热,随之而来的是又一个没有星辰的暗夜。
啪的一声,感应灯到点,灯亮了。
但属于周应淮的灯灭了,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脉搏慢慢地迟缓下来,仿佛像个迟暮老人般心脏骤停了几秒。
所有痛悉数被掩盖在方才的黑暗里,他不由地伸出手,才发现自己方才有多用力,手心都是指甲的痕迹。
“我来了。”
光线被遮挡,她半张容颜隐没在黑暗里,悲喜不明。
这么多年来,见她的人都会夸上一句容貌甚美,无关她的五官如何优越亦或是完美,她的美贵在周身的气质以及温和淡然的处世态度。
只是,如今她的面色苍白,像是没有血色的娃娃那样。
那样的空洞漠然。
“哥哥,你有客人要招待,我便不叨扰了。”她还是开了口,说完毫不犹豫的转身上楼了。
周应淮看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手指僵持在半空中颤抖。
他的手是极为漂亮的,修长干净,此刻指节朝着一个方向蜷缩,隐带寂寞。
“岁安......”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绞痛,那痛早已覆盖过胃痛带来的折磨。
一旁的叶君尧单手插在裤袋里,冷冷直视着他,眸中夹杂着报复般的快感。
“嗯,上去歇息吧。”
闻声,缩在楼梯拐角不动的舒岁安睫毛颤动,背紧紧地贴合着墙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死死的让自己把想要溢出来的哭泣声咽下。
是幻觉吗.......
思及此,她再也忍不住,撑着墙面起身疾步跑向卧房的洗手间对着厕所干呕了起来。
看见他就会忆起那晚的血淋淋,就会不由想起午夜梦回时,周婉凝掐她脖颈的窒息感,经久不忘,一生至暗。
她本就吃不多,胃里剩余不多的东西,也顺着她的动作不由的全数泄出来,像是把压抑的东西全数掏出。
不是食物,而是情绪。
疾步的脚步声过于明显,周应淮顾不得其他,率先越过叶君尧三步并作两步走的冲上二楼,寻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奔去,人已然失去了往日镇定自若。
叶君尧见状,蹙眉紧随其后。
入目的是背对着门口的女子蜷缩在地上,埋头在污秽中痛苦的挣扎。
那身白皙的长裙也被沾了些污秽,只是他顾不得其他,蹲在她的身侧默默地伸手轻拍女孩那瘦削无比的背:“吐出来就好了。”
闻声后,舒岁安好不容易平复的胸腔再次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郁闷之气,又开始干呕了起来,现下只剩下胃里那点酸水了。
再次抬头时,她哆哆嗦嗦地抬手把马桶里的污秽冲去,伸手用衣袖擦拭嘴角沾的粘稠,目光定定地看着周应淮,安静平和,没有任何激动和欣喜。
他曾设想过他们重逢的画面是如何的,只是从未想过如此狼狈.......
现下紧张的,只有周应淮本人。
“第99次。”
“什么?”
“药后的不良反应。”
周应淮胸口一窒,眼眸生涩。
......
舒岁安曾经隔空与他通话说过:“得遇应淮,不再有苦。”
奈何7年来,造化弄人。
她的18岁开始便吃尽了苦头,因为爱得深切,反而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历尽千帆,受尽磨难苦楚。
爱一个人并非难事,倾心相待也并非难事。倘若她知道那个赐她欢喜的人是甜蜜,也是砒霜那么她宁可不曾爱过。
叶君尧并未容许周应淮私闯,心有不甘的同时,愤怒和恨意击垮着他余下的理智。
凭什么舒岁安活得如此艰难,而他周应淮却完好如初,风生水起。
电光石火一瞬间,叶君尧想到了“毁灭”,岁安如此,而他周应淮理应悲难同当。
他一把推开了悲伤的周应淮,弯腰把舒岁安搂进自己的臂弯里对着后面尾随上来的胡嬢嬢:“报警,有人私闯民宅。”
他是知道“私闯民宅”这四个字是如何毁灭他的,专挑他的痛处就往里扎。
胡嬢嬢瞧着面色不好的几人,一时间也不忍对周应淮做什么,最后叹了口气,还是把他扶了起来:“先生,不如您改日来。”
叶君尧已经把舒岁安抱起来出去安顿好了,此刻她情绪不稳,需要立刻休息整顿。
他接了一盏冷茶给她漱口,随后替她掖好被褥熄了床头灯。
只是女子攥着他的衣袖,隐忍的泪默默地滑过她的眼睑落入在枕头上,朝他摇了摇头。
她无声的张了张嘴:“不要……”
看到她的泪,他有些后悔了。
他选择刺痛周应淮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朝舒岁安刺了一刀。
言语的刻薄本就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一分,自伤三分。
他也曾见证过他们之间最初的情感纠葛,也听闻过周应淮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也目睹过舒岁安在苦海里挣扎。
彼此间,早已千疮百孔,走不出沧海桑田。
一句“药后的不良反应”,周应淮尚且还可以宣泄痛苦。
他呢?
他的心酸痛得不可言说。
那一年多的日日夜夜,她接受了非常人般的精神治疗。为了让她开口说话,为了能让她清醒度日,不得不采取痛苦的治疗手段。
在药物的控制下,舒岁安时常对着镜子自说自话,自哭自笑。
药物的副作用太大,除去身体的疼痛以外,它还会产生幻觉。
那一年时间以来,她出现过好多幻觉,每次都含着泪叫着:“文鸳,我疼......”
7年,2000多个日夜,即使她已然大好,只是偶尔还需要吃一粒,但那些痛苦是无法磨灭的存在。
她曾说:“我不想活了,可不可以让我活在虚妄里。”
那时候,她哭,他也哭。
从里头走出的周应淮,呆滞漠然并未停滞步伐,出了卧房下楼了。
他不愿在舒岁安面前放声大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痛,在他的体内四处凶戾逃窜着,血气一下子充斥上了脑海,每下一步台阶,腿脚都是虚晃的,似乎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支撑他全身的重量,于是那些泪在他疾步下楼踩空时,顺然坠落。
叶君尧并未理会那人,他替舒岁安理顺了长发,怕她睡着压着,听着她逐渐趋于平静地呼吸声,轻声吩咐旁侧的胡嬢嬢:“今天给她准备点清淡的吧。”
“先生,百合粥如何?”
“嗯。”
合上门后,朝下看去,周应淮人就坐在一楼的楼梯口,双手覆面,泪水肆意的流淌在他的双颊,严丝合缝的指缝都抵不住湿意。
一颗一颗的砸落在地毯上,就像一朵又一朵潮润的花斑。
叶君尧抬步下楼,空气间只剩下他的呼吸声,沉重而又压抑,他从不知道人前风光的周应淮有一天会这般的狼狈哭泣,哭泣如此的悲恸压抑,像是要一下子倾泄出来那般,全全都要哭出来。
原来他的镇定,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脆弱得,稍加一触就碎。
叶君尧嘴角的嘲讽愈发的明显,也无需用言语刺激周应淮了,仅仅只看了那么一眼就如此受不了,压垮了他心中的那根弦。
笑意未达眼底,那复仇的快意很快便被苦涩吞噬。
也不知是笑周应淮也有今天,还是笑自己如今这般绝情寡义。
忽然意识到,他们都是可怜人,风光背后那颗心早已满目疮痍......
......
胡嬢嬢没有报警,见着周应淮哭完后,径直起身询问厨房在何处,一声不吭的抢走了她的活计,在厨房忙碌着餐食。
叶君尧也全程没有劝慰,也没有任何讥讽,就像家里多了一个透明人一样,坐在厅堂内开着视频会议。
如此诡异的画面下,胡嬢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幸周应淮做完一些手头功夫便走了,她适才松了口气。
再不走,她怕叶君尧不止报警这么简单了。
深夜,叶君尧端着餐盘走进阁楼,此刻印入眼帘的唯有《浮生六记》的一句话:“一灯如豆,四壁青辉。”
他知晓,舒岁安一人独处时只留一盏明黄的落地灯。
舒岁安早已睡足了,蜷缩在沙发上拿着平板电脑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叶君尧上前观望,才发现她在校对古籍整理工作。
是出自南北朝江淹的《别赋》,只见她定定的看着其中一句愣神。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少时,他们稚嫩,尚且不知此篇幅描绘的情感。
十余年后,却已身在其中,已然度过若干。
他明白周应淮的痛苦从何而来,此情此景,触目所望,皆是悲怆。
舒岁安的眸子原本宛如溪水清明,如今的眸子早已失了往昔的希冀,只余死灰。
故而与她对视之时,不能细看,因为他从里面读出了陌生以及漠然。
沉寂的房间里,只有她再次抬手按动键盘声。
“劳逸结合,看着点手。”他把粥碗搁到不远处,胡嬢嬢还额外备了一小碟酱菜,怕太过清寡,舒岁安吃着觉着乏味。
舒岁安紧了紧手指,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一句:“所以,不是幻觉,对么?”
声音干涩沙哑,是许久未启唇的缘故吧。
“不是。”他坐在距离她不远处的沙发上,不愿欺骗她,又开口迟疑道:“既然心中明了,为何还要再问?”
舒岁安抿紧苍白的唇,合上电脑的同时沉沉地闭上双眸:“因为清醒,所以悲哀。”
她等过,只不过,不是现在。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她选择远离他,远离这一切,不会再有情绪起伏给身旁的人带去悲伤,也不会伤人伤己,时时防备。
若是可以,她想做庭院盎然的花枝,春开秋落,只开一瞬灿烂足矣。
但很显然,时光无法倒流,人生迈步向前,回忆里的美好也终止在18岁。
细细想来,这7年来,浑浑噩噩的时候反而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吧,不然也不会反反复复的代入到过往有他的痕迹。若不是真的放在心里,又怎会时常隐隐作痛,连疯魔时都只念着呢?
易衔辞曾对舒岁安说过:“来德国之前,你那一个月的状态很糟糕,直至到柏林安家大半年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舒岁安的心理疾病的确是在柏林后走向柳暗花明,停止吃药之初,她还会偶尔陷入混沌摸索,偶尔肖晨的脸会幻变成周应淮的面容,耳边属于肖晨的嗓音也会幻化成周应淮的声音,那时她没有明确的分辨能力,容易陷入其中而后又会在现实和回忆里反复挣扎。
后来,没有后来了。
意识复苏,他赐予属于她和他之间的一场青春梦碎了。
他背负太多,来不了;而她也早已梦醒,现实里她已经选择了把美好搁置在过去,不想再回忆了,每每回忆皆是涌上心头的痛。
他们之间从来不仅仅只是简单的爱情,隔的是一条人命。
倘若对他有情,又怎能害他呢?
若忘情就更好,她不能害了他。
暗夜吞没了她最后的痛,舒岁安敛眸低垂,展开手心,望着错综复杂的掌心,宛如她的命运一样,错综复杂,迷失彷徨,无处安放。
叶君尧只见她不动声色的握紧掌心,抬头见只见她勾起唇畔,试图安慰他,又试图温暖自己。
想起自己前几日看的娱乐周刊心中的执拗,和今日突如其来的相见,更能让她无比的清醒过来。
真假又如何,现如今的她早没有资格了。
“哥,我和他早已离散在岁月的死胡同里。”她顿了顿又道:“我出不去,他进不来。”
“离开时,麻烦合上门,粥我会吃的。”
室内投射出的暗影,有着清醒时,是舒岁安专属的冷漠。
那口绵软的粥落到她的喉间,她的泪支撑不下去落到粥碗边沿,啪嗒啪嗒落。
哭了。
“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