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参军打破沙锅的问话让常明无言以对，倒不是常明不肯说，毕竟他这张嘴凡事都藏不住。
而是说来惭愧，自从娘亲过世之后，常明便与樊家长辈之间隔着一层薄纱，除了樊尘星这位姨妈之外，尘字辈的叔叔伯伯对他甚至不如过继而来的常青和常松兄弟亲近，最多算相敬如宾，但是山庄大小秘密，常明并不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不然也不至于对老太君的计划一无所知。此时若是一问三不知，更让他这个庄主脸上无光，只好连忙转移话题：“方才见马参军调度义军防御，似乎对山庄的机关了如指掌，马参军以前曾经来过山庄？”
“不，并不曾来过。”马参军连忙摆了摆手，随即瞟了一眼常明，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不过是按图索骥，真正巧妙的是悬臂山庄本身，当初建造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常明见他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致，连忙顺水推舟：“哦，何以见得？”
马参军一边赶路，一边有条不紊地分析道：“暂且放下各处的悬臂铜索不谈，单论那筑城之法。这山庄城池的设计，尽取五行生克之理，城楼顶上那些连弩不仅布置得当，而且箭频计算精确，轮番击发时可彼此呼应，教城下来敌无从喘歇，此乃金；墙壁间还暗藏了一层隔板，一旦运用内置机关推动，便可推倒攻城的云梯，此乃木；而城墙外圈还有一条石板覆盖的暗渠，深不可测，一旦打开之后，由城内贯通的管道可以注入水淹油焚，水火交融，攻守兼备，实乃天险之地。至于这五行之土，更是工匠匠心独运之处。铜臂深埋地底，稳固如山，按玄鸟仙子指点解除后，想必又能整体凭空悬浮。建造之初，竟连这也考虑到了。如此奇思妙想的设计，也唯有古时的墨家工匠才能造得出来。”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可惜墨家当年的那些技艺都是口口相传，罕有的几本传书，在现今的工匠眼里看来简直如同天书。可惜可惜。”
这位专为方剒出谋划策的参军，乍看相貌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军官；头戴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身着皮甲战袄；腰系文武双股鸦青；足蹬黄皮衬底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却不料是如此心细之人，一番分析就连常明也是头次听闻，不由刮目相看：“佩服佩服，确实如此。马参军一眼就能识破其中玄机，看来颇通此中门道啊。”
马参军缓缓说道：“略知一二，我家是石匠世家，传说祖上是墨家的后人，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墨家的天书，故而颇有些名望，在前朝时还曾做过御用的工匠，直到前朝女帝之乱时，为了避祸来到蜀中，到我这代好多本事都失传，已是家道中落，因为给茶盐法逼得实在没有活路，便与方将军一同揭竿造反了。”
常明恍然大悟：“说不定马参军祖上和山庄也有渊源呐。”
马参军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是嘛？”
沿着曲折的通道来到尽头，呈现在众人眼前的，自然是羽云窟那宽敞的主洞穴。
这里倒是与常明的料想相差无几，原本如同仙府般的洞穴已是另一番模样，这里原本到处都飞舞着萤火虫全都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有断裂的锁链残骸，被连根拔起的草木，与钟乳石的碎屑和碎石在半空中飘得到处都是，这些杂物环绕的中心，自然就是那座棺盖打开内里空空如也的石棺，此时它大半都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球状水滴之中。
在透过山壁裂开的缝隙中透进来的夕阳照射下，这颗晶莹剔透的水滴将周遭一切物体的色彩统统放大了无数倍，看在眼中时，整个洞穴到处都是夺目的光芒，红里透紫，紫中有绿，绿间夹白，端的是五颜六色，雾气笼罩之下，如入梦中幻境。
没等常明开口，马参军已经脚底轻点地面，快速跃到石棺旁边，他缓缓跪到地上，不住地伸手抚摸着石棺一角光滑的表面，目光上下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宝物。
但见他双眉紧蹙，嘴角微颤地喃喃说道：“这，表面通体滑腻，似石非石，似玉非玉，打造一气呵成，非凡间工匠可以为之，背面另有暗槽……对，就在此处……放入玄玉于其中，倾注气蕴，以供机关运转，使人得以安眠其中，这、这莫非就是祖上所说的……神仙卧榻？”
常明见状，不由大为疑惑：“马参军，莫非你家祖上曾见过这物事？”
马参军扭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常明，随即吩咐手下军士:“此处看起来也坍塌大半，你等去里面各洞查看一下。若是发现有哪里还有通道完好的，回来禀告。”
等众兵士领命散开，他又走到常明身边小声说道：“庄主，难道你家长辈没有人跟你说过这是何物？”
“只是我家祖先的棺椁。都是族谱上很久以前那些光宗耀祖的老辈子，才会安葬在这些棺椁里，如今都葬在外边崖壁之上了。”
马参军的眼中满是好奇：“安葬？这些当真是棺材？里面装了人？”
常明被问得莫名其妙：“这里头躺着的是我们樊家祖宗，是替始皇帝打过江山的大将。年年我等都会在此祭拜。”
常明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即看着石棺叹道：“哎真是要命，这可怎么好，也不知老祖宗的尸骨飘到哪里去了。”
马参军闻言表情更加疑惑：“这可与我们家传下来的说法不太一样。太古洪荒之初，天地未分，混沌莫辨，妖魔肆虐，致使苍生苦不堪言，难觅安宁。幸而九天仙使下凡，传修炼之法，教化黎庶，度厄避劫。又授凡间工匠天工技艺，以九天玉石造床，卧之却病延年，是为仙榻。”
可惜我家长辈却没告诉过我，常明听闻心中又泛起一阵苦涩，只好尴尬地笑着问道：“照马参军这么说，这不是棺椁？”
马参军反问道：“庄主以前可曾打开来看过？”
常明摇了摇头，干笑着答道：“这……谁会干这大逆不道的事。”
马参军指了指仙榻：“这物事，我在一本墨家天书中见过，当年墨家工匠得到神仙指点，不仅可造起仙榻，还能造出御风而行的天舟来。庄主，我若是没有猜错，这悬臂山庄，恐怕停着天舟吧？”
我直娘的哪里知道，常明心中一边暗骂，一边故作镇定地打哈哈：“若是真是什么神仙的仙榻，我早就只好眼疾了！”
马参军沉思片刻继续说道：“要是放在以前，见了这仙榻我也还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如今见到仙子仙灵，才终于尽信。以墨家那些祖传的工艺来看，若猜得不错，这悬臂山庄其实便是一座牢笼，至于其中所关的，虽然马某不知为何物，恐怕必然不会是什么善茬。今日那位神仙，怕是要让方将军遭灭顶之灾。”
常明闻言陡然一愣，唯恐计谋被叛军识破，慌忙问道：“马参军打算将此事告诉方将军？”
马参军在仙榻旁缓缓踱步：“我等起事之初，方氏兄弟俩曾言说之所以会起兵谋反，是因为神仙托梦，要他二人替天行道，我原本还不信，可是后来一路无往不破连下十城，这才心甘情愿跟随方剒四处寻仙问道，以此图谋天下大业。”说到这里他咧开嘴角诡异地冲着常明嘿嘿一笑：“放心吧，马某人自从谋反，无非专干些杀人求生的龌龊勾当苟且，如今也不过烂命一条，此事我不会告诉他人，一切都依玄鸟仙君吩咐。”
马参军说到这里，突然把目光落在常明脸上：“庄主是何时患的眼疾？”
常明摸了摸眼罩：“前几日刚受了灵兽的抓伤……这一只眼睛是没救了。”
马参军没有应声，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常明，随即从怀中摸出了一件物事。
常明定睛看去，那是一块玉玦，雕工精湛，刻画主题是一只狮子。
“这玉玦……怎么……”除了主题以外，都和山庄的玄鸟玉玦大小形状一模一样。
“若是祖上图谱说得没错的话……庄主随我来。”
马参军拉着常明手臂，轻点地面跳到半空，半个身子探进了水滴之中，将玉玦放到了仙榻的凹槽之中。
随即一把将常明推入了仙榻之中。
常明正在奇怪，却看见仙榻中泛起了微微的光芒，如水波一般一阵阵地来回流动，随即又有许多小小的光点从不知何处浮现出来，定睛一看便是那些奇特的萤火虫，原来竟然躲到了这里，此刻它们闪烁着幽光，围绕在他身体周围，煞是好看。
这一走神，才发现仙榻的棺盖已经徐徐放下。
马参军！为何要害我？！难道老太君与叛军作对的计策给他识破了？
不等常明反应过来，就被关进了这座石头棺材里。
伸手用力去推棺盖，纹丝不动。
更让常明惊慌的是，先前那些小小的光点不仅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刺眼，而且竟一股脑全都涌到了他的脸上，以至于他眼前一片惨白，什么也看不见。
仙榻内部非常宽敞，不能视物的常明在两丈有余的空间里如同无头苍蝇来回乱撞，想要逃脱，惊慌之中再也憋不住气，张嘴吞下好几口水时，才发现自己可正常呼吸无虞。
这惊喜的发现，让他终于得以略微放下心来，才感觉到这些奇妙的液体在体表和体内流动时，带着丝丝难以言说的暖意，一起笼罩在他的身上。
仙榻能疗愈疾病，马参军把我推进来，不是为了害我？
既然不是害我，难道是要……用此仙榻来医治我的眼伤？
我的眼睛痒痒的……
虽然常明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一股难以抵抗的睡意瞬间涌上了心头，他的意识也如同被光芒占据的双眼一样，渐渐变得空白。
常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此时正身处一座空旷的山顶之上，周围浓雾弥漫，远处群山连绵，头顶星空暗淡，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难以看个通透，唯有身旁无数萤火虫萦绕飞舞，小小的亮点忽明忽暗，给这片混沌之地带来了些许生气。
它们是幼年的常明和常灵心心念念盼着祭祀的原因，因为只有那时才能进来偷偷捕捉几只。
记得有一年，这些萤火虫常明抓了好多好多，因为云渃不知为何被师父骂了一顿，哭得好生伤心，所以他才偷偷溜进了平日里不许进入的羽云窟，冒着被老太君身边那个可怕的丫鬟发现的风险，打算送给她，让她开心。
正当常明看着萤火虫出神的时候，有人说话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是谁？”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宛若洪钟大吕，深沉而富有磁性。
“你又是谁？”
“姓孟名章，孟章星官。”
“孟章？”
“你不知道吗？就是青龙啊，天上飞的。嗷呜！”那男子话音刚落，半空中响起一声雷鸣，让常明立即联想起了山庄弟子们齐齐吹奏时的竹笛之声。
“听是听说过，可从来没见过真的。”
“哦，倒也是……”
“星官，又是何意？”
“呃，就是天宫里的云辇飞轩的官呗
“那是几品的官？”
“呃……七品。”
“这么小？”
“嘿，看不起我？我可是侍奉过女娲娘娘的！”
“曾经侍奉过女娲娘娘？”
“那可不是！”
“侍奉女娲娘娘，平日都要做些什么？”
“可忙得很呐，早些时候，东海之外，西域之地，云游大荒各处，什么厌火国，劳民国，枭阳国都曾去过。”
“这些国家在何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哦，或许是因为对你来说，路途太过遥远吧。”
“好厉害啊，也不知女娲娘娘，是何相貌。”
“哦，这倒是不难。”
话音刚落，环绕在身旁的萤火虫便齐齐发出了无比耀眼的光芒，等常明恢复过来以后，眼前的景色已然变化。
一片幽邃森林之中，月华如练，斑驳光影洒落林间小径，恰似银河倾泻。周遭唯有兽吟风语，交织成夜之序曲，更添几分静谧与幽远。
而自己则正沿着幽静小道缓步而行，扭头看向身边，同行的还有一个高大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