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云窟的内部，除了那个如同仙境般的宽阔空间之外，还有不少延伸的山洞与老太君的住处相连，走入那些洞口，便会来到一处更加宽敞的空间，一个巨大的圆形深渊。
这个深渊直径广阔，约莫十余丈宽，向下望去深不见底，沿着粗糙而坚固的岩壁有一圈又一圈的阶梯，如同巨大的螺旋般旋转而下，还有无数与悬臂山庄别处一般模样的铜索，从一侧的岩壁小孔中穿出，横跨半空连接到另一侧的岩壁小孔里，构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
此时李云渃正跟随手提虫匣的樊尘星沿着盘旋而下的阶梯往下走着，虫匣里聚集的那群萤火虫发出幽淡的光芒，让她回想起了当年。
那个阴云密布不见星月的夜晚，记得就在御兽台的悬崖边，远处正有无数缓缓移动的亮点在通江城的空中飘荡，是常灵将一个一模一样的虫匣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虫匣幽幽的光芒映着他带着一抹温柔笑意的年少脸庞：“师弟你看这是什么？”
“啊，好漂亮的灯笼。这里头……装的是萤火虫？”
常灵得意地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萤火虫，看这光，可是更亮不少……都是我从铁瓮山上一只一只抓来的。”
“你骗人，铁瓮山上哪有这种虫，我怎么没见过？”
常灵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嗨，你没见过的多着呢……这些虫儿很是稀罕，只有羽云窟里才有，你不知道我这位曾祖老太太平常脾气可暴躁得紧，在她跟前我连大气也不敢出，这一些可是好不容易才抓来的。往后啊，你也不用去通江看灯了，我这个不比那些灯笼都要强上无数倍？”
扭头看向通江城上空，那些亮点此时正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阴暗无星的夜空里仿佛取代了天上的星辰：“你这一盏不是天灯，放不起来，哪里比的上群灯齐放呀……唉，要是能凑近些，在通江城里看放灯就好了，一定更加漂亮。”
常灵挠了挠头，伸手将虫匣的底盖揭开，抬手在空中摇动起来：“你看！”
萤火虫群一齐从虫匣中飞了出来，伴随常灵的挥舞，它们竟然在半空发出耀眼的光芒，细细看去，紫微垣最为耀眼夺目，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七宿各自位于其处，竟俨然组成了一幅远比通江城空中天灯群更加璀璨的星空画卷。
“真好看！”
现在回想，原来这些奇异的虫儿，都是天上神仙留给悬臂山庄羽人一族的法宝。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常灵轻声问道：“听说师父带着你去通江，是去和少民说事？”
“爹爹说少民中有人与我娘亲是旧识，此行是想要见我一面。”
常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师父原本是从来不下山的，我还以为你们是奔着什么大事去的呢。”
“反正往后我也没法去了。此番伤了通江知府的小衙内，往后爹爹更不许我下山了。”
常灵闻言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脑勺：“师父罚你也罚得太没道理了，明明是那厮在通江倚势豪强，轻薄人家妻女，你赏他一顿拳脚是他活该。”
“爹爹说得没错，此行为了见那故人才特意女子模样相见，其实我这暴躁脾气，还是扮成男子出行才便宜些。”
常灵扭头望向满天萤虫点缀的夜空，突然有些口吃：“有啥法子，还不是……因为你、好看呗……”
自从那场变故之后，一别多年。
此刻，虫匣的光芒让此处看来更像身处于仙泉梦境一般，即便是最不起眼的石缝、岩壁上生长的青苔，也显得格外梦幻。
忽然有一阵微风从脚下吹来，撩动了身上那条老太君赠予的纱袍，李云渃连忙伸手按住，顺着虫匣里聚集的那群萤火虫发出幽淡的光芒，低头往下看去，隐约可见底部闪烁着斑驳的光影，在昏暗中摇曳生姿，似乎是一泓水潭，隐约还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与他们两人脚步声的回响交融在一起，显得格外清晰而悠远。
云渃看着盘旋而下没有尽头的阶梯走道，心中一阵忐忑：“尘星姑姑，我们这是去哪里？”
樊尘星干巴巴地笑了笑，对这个乖僻的中年妇人来说，这木讷的笑容就相当于面无表情：“自然是去鹤归庐啦。”
云渃诧异：“鹤归庐？羽云窟竟有通道可以直通山庄药庐？”
樊尘星指了指沿道的几个洞口：“不止，伏虫洞，御兽台，悬臂炉坊等等均有密道相连至此，悬臂山庄当年可是能工巧匠历经三代才筑造而成，这一整座铁瓮山内里早就给挖了个通透，纵横交错有无数通道，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只有你尘庸、尘功伯伯这些本家的长辈，有事要找老太君的时候才会走这里。”
云渃抚摸着光滑的墙壁，惊叹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工匠，又是什么样的技艺，竟能挖穿一座大山……”
“樊家祖上有一脉来自墨家工匠，你功伯就承了这一脉的技艺。古时上仙开天辟地时，有开山之术与劈石法宝，曾皆尽传于墨家，只是如今许多机关法宝到底派何用场早已不知究竟，也只能拿来照明了。”樊尘星将虫匣拿起来冲着云渃晃了一晃，随即又指着黑暗的深渊说道：“至于最下边有暗渠船坞，与铁瓮山脚的码头是连通的，船只从大通江上开进来以后，可凭顶上的悬臂锁链吊起货物。”
云渃在梦境中曾听戗刀门的老掌门提起过，山庄是战国时墨家工匠所建，不由感叹：“悬臂山庄鬼斧神工竟至于此，若不是神仙指点，凡人何以有此本事……”
随即又问：“尘星姑姑，我们此去鹤归芦是要做什么？听老太君的意思，是让我体内的这长虫长出羽毛吧？……也就是羽人的翅膀……从而可以飞翔，只要我会飞了，便能操纵玄鸟起飞？”
虫匣那幽暗的光芒照着樊尘星神秘的脸庞：“本来我等羽人一族也不是生来便有翅膀，当年玄鸟为了捉捕灵兽，我等祖上才从玄武乡民那里分得云梨，往体内种入了冥灵，得以生出羽翼飞翔。后来玄灵灭尽，玄鸟在此筑巢，宣命即成，从此没有了云梨，单只靠山庄祖上留下的冥灵就会被夺舍，故而从此以后就没再往体内种入冥灵了。”
樊尘星说到这里停下脚步，扭头冲云渃露出那招牌式的干笑：“侄媳妇啊，姑姑真有些嫉妒你呢……和云梨比起来，冥灵算得了什么，唯有吃过云梨者，方能洞玄悉道，羽化升仙。”
此时此地，萤火虫幽光衬得樊尘星的笑容颇为诡异，看得云渃心里有些发毛：“可是那现下又为何如此紧急，要着急叫玄鸟起飞？等拿下通江城后再飞也不迟？”
樊尘星闻言提起云袖捂嘴笑道：“侄媳着实天真，那些方氏叛军来到悬臂山庄，哪里是为了一座通江城？要打通江城用得着先爬上铁瓮山？”
李云渃大为不解：“可他们此次出兵的目的不是为夺下通江城吗？为难悬臂山庄却又是为何？”
樊尘星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道：“这还用问嘛？自然是为了仙榻、仙泉，悬臂山庄有这么些法宝，凡夫俗子见了谁不会红眼！这些叛军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没有好处的事他们怎会做？定是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闻着味儿就寻来了。这回来既为通江城又为悬臂山庄，无非就是谁先谁后的事。”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这几日那些叛军的探卒一直都暗中在山庄里四处打探，还想偷偷摸进羽云窟来，统统给我们赶跑了。”
云渃急忙问道：“那我爹爹他，可带众师弟们去打通江了吗？”
樊尘星冷笑一声：“自然没有，那叛军人马都还未到齐，就急着要你爹爹带众弟子和玄灵去攻通江城，显是不曾安着什么好心，摆明是要白耗了山庄，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亏得你尘功伯伯说服那方将军，须得庄主传承大礼和你们二人婚事之后再行攻城，这才又拖延了三日，将将够你星姑我把这一颗仙丹炼好。”
“我这三日昏睡，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多的事。”云渃叹了口气：“都怪我多嘴，情急之下挽留了那些叛军，好叫他们抵抗官府保我爹爹性命，却没想到这么一来正好顺了他们的意。”
樊尘星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也不是你的错，他们早晚都会对付山庄，老太君早就料到了。”
说到这里，她笑眯眯地瞥了一眼云渃：“老太君乃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山庄一直就和朝廷有所交往，所以从来就没有人敢动山庄分毫，其实你爹爹去通江投首，也只是一时缓计，无论如何樊家都会想法保他性命，你大可不必着急的。可如今要对付的不是官府而是这些叛军，事情就不好处置了，要想退之，只有来硬的。”
李云渃随即问道：“如此说来，老太君是想要我驾玄鸟起飞，以此退敌？”
樊尘星点点头：“不错，虽然玄鸟早已不济，也再不应承我等族人，若真能飞得起来自是最好，如若飞不起来，只消略展双翅，叫铁瓮山抖上一抖，吓跑他们也是好的。”
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再次迈开步子继续下行：“唉，本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的……如今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只好靠丹药来助你了。”
二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一处山洞，转入通道后又走了不远便来到了尽头，樊尘星从怀中掏出一块玄鸟玉玦，放入墙壁旁的机关凹槽中，石壁悄然无声地打开，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与矿物气息交织而来，一个开阔的洞穴赫然呈现于眼前。
四五丈见方的空旷洞室之中，依墙立有许多足有二人高的巨大石瓮，石瓮下方有火道铺设，便是丹鼎，此时泛着淡淡光芒。四周炼丹器具与珍稀草药遍布，角落石桌上，古籍泛黄，油灯摇曳。布置考究，金盆瓷碗，雕花玉杵、镂空银铲，更有壁画描绘炼丹景象，赫然便是悬臂山庄的药芦——鹤归芦的所在。
此时的石桌边，摆放着一面昭明镜，镜旁的铁架上，竖立着一块玄石和一个装满黑色液体的金盆，一个身穿葛布短衣的白面男子抱着一柄阴阳扇在伏案小憩，正是颜闻。
“起来起来，又在偷懒。”樊尘星走上前去，拿起拂尘抽着颜闻的脑壳将他唤醒：“不是要你看着火候么？丹炼成了没？”
“啊啊？！”
睡眼惺忪的颜闻木讷地瞪着樊尘星，半天才看懂了她的手势，又拿起手边的阴阳扇和金盆跪到丹鼎旁边，将金盆中的黏稠黑液倒入火道之中，随即对着火道扇了起来。
风助火势，本来只有几个零散火星的火道又猛地燃烧起来，火苗耀眼夺目，发出蓝紫色的光芒。
云渃仔细端详着颜闻的举止，喃喃说道：“这只苍灵……好像神志清醒了许多。”
樊尘星面露悦色，得意地说道：“按那小先生的指点，给他配了些药，确实有效。”
云渃闻言欣喜，眼前浮现出的是常灵的面容：“那……”
樊尘星依然自顾自数落着颜闻：“七魂六魄虽已寻回三四，依旧不堪用，先知道偷懒了。若非炼制此丹不可声张，把众道童都遣散了，也不会用你这夯货来做帮手。”
说着她一把推开颜闻，指着角落里的木梯吩咐道：“去去，把梯子搬过来……且看看够不够火候。”
她话音刚落，却见一只飞鸟扑腾着双翅从洞室大门外飞了进来，风驰电掣抓起樊尘星放在石桌上的虫匣，在洞顶轻快地盘旋了两圈，随即停在了丹鼎之上。
细看此鸟猫脸尖喙，黑白相间的圆润身躯，竟是一只雕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