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本就为万物带来枯槁之色,大漠边缘小镇上的秋风则更显萧条。一片萧条的秋季傍晚,本来最美的应是无限好的夕阳。但是此间的夕阳格外惨淡,颜色都不及流血的大地。
因为原本洛马镇唯一酒肆的地面上真的尸横遍野,沙色如血。
石千活了下来。他拄着半杆枪跪在被流血浸湿的沙土里。和其他在一瞬间被杀死的士兵不同,石千的身上没有惨烈的创口,粗麻布衣倒是被刚才战斗时犀利的风割裂。他本就不再年轻的脸更加扭曲干瘪,短短半个时辰,他似乎衰老了数岁。
他知道此刻他还活着不是因为剑客没来得及对他出剑,而是不想让他死得像其他军士一样轻易。
剑客此刻站在坍塌的酒肆废墟里,头上斗笠已经不见。这样一位恐怖的强者的面孔既不像名将那样孔武有力,也不似江湖霸主那般凶神恶煞。
他长着一张书生脸,润玉般儒雅。只是他鬓角的星星白发有些煞了风景,出现地不合时宜。
石千慢慢抬头,仅仅这个抬头的简单动作却似乎竭尽了全力。他看到了这张脸,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眼睛。
剑客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石千的双眼,就如他手里那把剑。剑在将尽的夕阳下沉静着,内敛一切锋芒。
石千额间和眼角的皱纹更多了。许久,他轻声开口,微微咳血道:“…我猜到你很强大,但没想到你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我不认识你,但想来天下如你这般强大的修行者屈指可数。”他慢慢地说着,血腥气味弥漫整个口腔,舌头在颤抖,“你是洛神剑主。”
剑客听了石千这句话,他想了想偏了偏头道:“天下像我这般的修行者还有几人我不知道。但是能站在你面前说出顾未央名字的,只有我。”
石千听到剑客话里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双瞳剧烈收缩,本就颓废不堪的身体不受控制般地抽搐起来。
剑客从废墟中走了出来,走向神色大变如临大敌的酒肆主人。
废墟周围,战局还未结束。身穿和剑客同样黑色装束的人从四处涌现,有的像一个极为普通的路人扯下头巾眼神突然变得锋利,有的则是过路歇脚的商人毫无征兆地从长袍下抽出闪着寒光的兵器。他们手中锋利的剑和匕首从西凉道甲兵脆弱的喉间刺入,殷红的血花如海棠般鲜艳。
原来剑客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修行者纵然有普通人无法匹敌的能力,但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过只是一个人。但直到此刻石千才似乎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个强大到很可能有资格站在修行者世界顶峰的人,并不是在愚蠢的、盲目自大的以一敌百,他还有他的追随者。
甚至这些和他同样装束的追随者…可能也是修行者。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战役。
石千此刻心情越发冰冷,身体和精神上的多重不适令他止不住地咳嗽,让人分不清他的咳声和叹息声。
剑客仿佛无视了除石千以外的其他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石千浑身颤抖着,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的叹息,“你是来为他复仇的…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他的视线落在剑客手中那把剑上,比真正年龄还要苍老的眼睛泛起一层波浪。“虽然我第一时间不知道来的人是你,但你手上密密麻麻的创口告诉了我,你一定是带着他的那把剑来替他复仇的。只有他的那把剑,只有那把剑的剑柄才会在用剑者的手掌留下这样的伤痕。”
“可又如何?”石千跪着抬头看向剑客的眼睛,语调突然高昂,用着一副斥诉的口吻说:“纵使强大如他,纵使他强大到可以被尊为天下第一,他终究还是死了。他太强,强到可以无视皇威,拥天下剑者而自重,任性妄为。他的死不是谁的一时兴起而是注定的结局!他,是必死的!你,或者你们,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石千眼神里透着愤恨和不解,“你们又凭什么来质问我?”
剑客平静地听完石千近乎咆哮着说出来的这段话,期间没有打断他。他拎着这把剑,身后如血的残阳照在漆黑的剑身激不起一点色彩。“你曾见过这剑,也曾见证了这把剑跟随顾未央很多年,却不知它是岐山开炉的第一柄剑。很多人把顾未央看作大逆不道的逆贼,也有人把他当作盖世的英雄,却极少有人还记得,他是岐山首徒,是大夏剑圣的第一个弟子。”
剑客自顾自地说,娓娓道来:“他当然会死,无论是以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还是被天下剑师追奉一生的耀眼的身份。但他不该死在一个为了使畸形王朝继续苟延残喘的阴谋里。你知道么,顾未央至死都不肯让他最坚定的追随者知道那一战的消息,不肯接受岐山弟子的驰援。而你们,你们这些敌人,或是叛徒,又岂敢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杀死他?”
剑客的眼眸明亮,明亮到比天上的残阳还要耀眼,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石千此时此刻如鲠在喉,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角的皱纹随着他的动作扭曲着:“他是魔鬼!也是英雄!可是你们如今的复仇,又能为他做什么?他已经死了!复仇又能算什么?”
石千手舞足蹈,一副疯魔姿态,竟有两道热泪在眼角流滚而下,“他一生无敌于世,最后竟是为了守住那一道门而绝路,竟是…竟是在那群满口天下苍生的伪君子面前选择成为圣人!”石千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表情极为丑陋且恐怖,竟是在大笑,“他可以不死的,可他选择了去死!选择了把我们这些叛徒的喉咙狠狠扼住的方式去死!”
石千哀嚎着伏地,残阳早已入山,凄冽的寒风肆意的嘲弄着他杂乱的丝丝白发。
“所以我不原谅你。”剑客轻声道,“石千,你本是洛马镇一个普通的酒肆掌柜。十六年前宁越之乱,漠北羌人趁乱而入,你的性命为他所救,杀你妻儿的仇也因他得报,甚至你枪主的名号也是因他而获。也许你说的对,他太骄傲了,骄傲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即便这世界要他死,却不应该有你这样的人外他背后下手…这世上最没资格害他的人却在他背后举起了刀。”
“所以我,不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