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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侯的手死死摁在瓷罐上。

只有如此发力,才能控制住十根手指的颤抖。

脖颈后仰,他想借此把眼泪都逼回去,又恍然想起自己的手劲不小,忙赶紧松开。

怕这瓷罐吃不住他的力气。

阿薇才多大啊……

走得时候,满打满算也一定比现在活着的阿薇小。

那么小的孩子,化作了那么小的一罐灰。

定西侯不再敢用力了,只小心翼翼地抚着罐子,拼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双手捧着把瓷罐放回供桌上。

而后,他在椅子上坐下,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的他,情绪大于理智。

无论稍后要问什么、听什么,首先不能丢的是理智,那样才不会说错话、做错事。

小厨房里。

阿薇正和面。

龙眼酥好吃,做法说起来不难,但成品什么样、还得看功夫。

酥皮要薄、层次要多,靠得全是手艺。

因着余如薇最喜欢这个,平日供奉点心时也就常摆,回京后,她们或是采买、或是交由大厨房,只逢年过节时阿薇会亲手做,但前两年在蜀地庄子上,阿薇是认认真真学过、练过的。

她的心思都在这上头,倒是没去管定西侯。

阿薇知道定西侯肯定会看出瓷罐里装了什么,但她敢让他打开看,全然不怕曝露真相。

她吃准了,定西侯不会把余如薇的死说出去。

忙了好一会儿,一道身影出现在厨房门边,挡住了照进来的光。

里头霎时间暗了些,阿薇抬眼看去,看到了站在那儿、显得迟疑又踌躇的定西侯。

定西侯也意识到自己挡光了,下意识侧着走了两步让出了门,然后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又硬着头皮赶紧进来,站在厨房角落,不碍着做事的人。

他不想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发难的,清了清嗓子,尽量放平和声线,以最不出错的话题切入:“这是在做什么吃食?”

“龙眼酥。”阿薇回答。

“哦、哦!”定西侯忙不迭点头,“阿念想吃的?她不是最喜欢芸豆糕吗?”

“是,母亲最喜欢的是芸豆糕,您前回想起来了还给她买过,”阿薇说到这里顿了下,才又道,“龙眼酥是阿薇喜欢的,但母亲今日想吃。”

边上,毛婆子正看着火。

虽说表姑娘从未以“阿薇”自称,但就一句话的事,毛婆子的心思还在姑夫人的恸哭上,左耳进右耳出的话,她压根没往心里去。

只有定西侯,他呼吸一滞,当然听得懂这个“阿薇”指的是谁。

“她……”定西侯暗暗地徐徐吐了一口气,应和道,“她想吃就好,人不舒服嘛,想吃什么就吃。她、她还说了什么?”

阿薇看了他一眼,敏锐得察觉到,最初的那个“她”说的是余如薇,只是现在不好往下说,定西侯才又改了口。

“母亲前几天说她想去骑马,”阿薇一边用油水面团将油酥面团包起来,一边道,“说来她不会骑马。”

“骑马好,”定西侯忙接了话,“我们有养马的庄子,十几匹骏马,也有脾气温顺的,我教她……”

说到一半,他就被阿薇那清冷的眼神瞧得心慌。

“庄户里有擅骑术的婆子。”定西侯猜测是阿薇不想让他跟着去。

阿薇这才挪开了眼,道:“闻嬷嬷会骑马,她会照顾好母亲。”

定西侯哪里会反对:“也好、也好。”

包好的面团擀成条、再卷起,切成两半,再压成圆皮,阿薇最后把刚才备好的馅儿包进去。

油热了,一只只龙眼酥下去浸炸。

用的是小火,没有噼里啪啦地溅油,但定西侯没有再说话,怕油星子伤到阿薇。

而他的心,就像是油锅里浮着的酥胚,翻滚着、煎炸着。

火候到了,阿薇把龙眼酥捞出来,控油后摆盘。

先是一小碟,定西侯只看那碟子的样子就晓得是用来供奉的。

阿念很是讲究,供桌上用的食器皆是一套。

余下的另装了个大盘,一并拿去正屋。

定西侯赶紧跟上。

阿薇先摆了供,今日闹这么一回,又开过罐,也就不讲究什么时辰了。

然后她往寝间去,和闻嬷嬷确定过陆念还安安静静睡着,这才回又到中屋。

阿薇自顾自坐下来,开口道:“没有其他人了,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定西侯也坐下。

先前整理的一肚子问题,此时又不确定要先从那里问起。

他赶忙搓了搓脸,又看了眼那瓷罐,问:“她走的时候多大?”

“十四岁。”阿薇道。

定西侯闻言一愣,心中迅速地算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难看:“十四……是不是……”

是不是那年求救的时候?

是不是因为被岑家做局弄没了的五千两和三箱药材?

他恍惚间想起那日顺天府里阿薇说过的话。

“您该庆幸,我当初没有因为缺哪一种金贵药材而夭折。”

定西侯攥紧双手,看着阿薇,他不敢再细想,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个答案。

“不是,”阿薇说得很直接,她不会为了加重定西侯的愧疚而说谎,也不会为了他解脱而编故事,关于余如薇的病故,她会给定西侯真相,“母亲写信送往京城时,她已经不在了。”

定西侯绷紧的身体像是被人抽掉了筋骨,倏然后仰着倒在靠背上。

庆幸吗?

怎么可能呢?

阿薇已经没了,他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庆幸!

他只是觉得悲痛:“怎么就、就治不好呢?

阿念打小多有精神啊,干嚎都能嚎上半天,声音亮得我在大门口就能听见。

折腾起人来,没日没夜的,我都熬不过她。

全京城我都想不出还有谁家女儿那么有生气。

她这么好的筋骨,怎么生出来的女儿会体弱多病呢?”

说话间,定西侯想到了府里的另一个例子。

柳娘子习武,那王庆虎也是练家子,但久娘身体就很差,因为她是早产儿。

“是不是早产了?”定西侯忙问。

“娘胎里带出来的毒,”阿念抿着唇哼笑了声,把那股子溢出来的伤心给压过去,才又道,“您能想象吗?她还在娘胎里时就中了毒!那个毒,是进了谁的嘴巴?”

定西侯的瞳孔猛然一紧,下意识扭头看向寝间方向。

阿念中过毒?

“回来那日,我们就跟您说过了,余家真不是什么良善地方,”阿薇道,“大人能把身体养回来,但胎儿不行,毒跟了她一辈子,药石无医。

要不是母亲护得紧,又早早把她送去庄子上,她在余家大宅里怕是活不到十四岁。

余家表面风光霁月,别说远在京城的你们,便是益州当地、谁又能想到败絮其中?”

定西侯的嘴唇动了动,哑然说不出话。

阿薇曾骂过他把阿念远嫁,根本不晓得千山万水之外的余家是什么样。

今时今日说当地人也看不穿余家,定西侯不觉得被宽慰了,脸上越发臊得慌。

前头几月,他陆续听阿薇说过些余家里头折腾人的事,现在再听阿薇细说的,才晓得先前那些都是轻的。

“混账!”定西侯恨恨道,“难怪遭报应!难怪一家老小都出事!”

阿薇的眼睛无波无澜:“您真的觉得是报应吗?”

定西侯的脑袋里嗡得响了一声,像是一箱炸药爆开了。

“什么意思?”他的身体又在不知不觉间绷紧了,双手死死握着扶手,“什么意思……”

阿薇没有回答。

她知道定西侯理解得了答案。

果不其然,不多时,她见到定西侯的眼泪又滚了下来。

掩住面,定西侯咬住嘴唇,哭声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只是眼泪止不住。

他不能大声哭出来。

阿念还在睡。

可他当真痛心!

做父母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慢慢接受了儿女没有那成龙成凤的能耐后,想着的就是他们能够康健、幸福、高兴,人品端正,不行纨绔事,更不要违法乱纪。

但阿念呢?

得了癔症,没了康健。

唯一的女儿病故,谈什么幸福、高兴?

她更是双手沾满了血!

可她是无缘无故就拿起了屠刀吗?

不是的,她是被逼着走到了这条满是荆棘、一地鲜血的路上,再也回不了头,也不会回头。

而他作为父亲,直到阿念在这路上走得鲜血淋漓、才后知后觉这一切。

阿念曾经的无依无助、孤立无援,他不过是听阿薇讲述而已,真正身处其中、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是阿念!

他有什么脸面去怪阿念?

他只是痛心,痛心为什么让原本干干净净的阿念提起了刀,而不是他、他冲在前头。

阿薇看着定西侯哭,缓缓又道:“整个余家,除了嫁进来后不愿意同流合污,过得苦不堪言、半疯半癫了的女眷和全然无关的孩子,其他的都是罪有应得。”

定西侯的肩膀颤动着,一下接一下点着头。

还好。

还好阿念恨了疯了,却还不是恶。

被逼到如此境地,她依旧存了一份“善”。

“因为外祖母是善良的,”阿薇就像是看穿了定西侯心中所想,“虽然她死在了善良上,但这不是她的错,恶的是岑氏。

母亲说过,外祖母只认识五岁的她,她长大了、也变了很多,可她必须要留下些什么,地底下相见,好叫外祖母认得她。”

饶是再压抑着自己,定西侯也无法咽下所有的哭声了。

他颤抖着手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塞进嘴中里用牙齿紧紧咬住。

阿薇没有再说话,等他把情绪散出来。

她拿起了桌上的龙眼酥,温度适宜,酥皮正好。

用了只茶托当碟子,她一层一层撕着酥皮吃,就像陆念讲述里的余如薇那样。

层层叠叠的酥皮,足够慢慢吃很久。

里头的馅儿丰厚,芝麻和猪油香气十足。

阿薇含着馅,默默地想:好像糖放少了,不甜、一点都不甜。

良久,定西侯才缓和住了情绪。

眼泪止住了,但心里的悲痛已经满盈。

阿薇轻声道:“过些时日,我和母亲会搬出府去住。”

“为什么?”定西侯惊讶极了,也不愿意,“是因为你?我是说,你不用因为这事情就搬出去,这就是你们的家。

还是说因为阿驰?是他母亲对不起你们,他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如果、如果阿念接受不了同在一处住,那……”

“不是一回事,”阿薇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旧事都了了,母亲需要换一换心情。

自打广客来重新开张,她几乎白日都在那儿,因为她喜欢外头的喧嚣热闹,沸沸扬扬的人声让她心安。

侯府里、春晖园固然是她幼年住所,但不及府外有烟火气。

反正也不远,总归是在广客来附近的胡同里寻个宅子,地方不用大,够热闹就好。

您想起来了也能过来,或者让阿致来,等她又生龙活虎了,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定西侯听进去了:“是、是,换个心情也好。”

只要阿念能好起来,不犯病、不生气,住哪里不是住?

西街附近,几步路的事。

又没有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顺着就好。

“那我明日就让冯泰去打听宅子,”定西侯好言好语商量着,“你们先去庄子上骑马,等宅子准备好了、正好搬过去。

要什么、缺什么,你们拿主意,想带几个人手去,也自己看着办。

行吧?”

阿薇颔首,没有拒绝。

定西侯见状长松了一口气,但脸上依旧是怅然之色。

他心中依旧有疑问困惑,只是话已至此,又不确定是否该着急问下去,还是再缓一缓。

今日这状况,所有人其实都需要缓缓。

“想问就问吧,”阿薇看在眼里,道,“您想问的是我是谁?”

定西侯心中一紧,见阿薇并未露出排斥来,才沉沉点了点头。

阿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清澄:“我姓金。”

定西侯还等她继续,却只有这三个字。

他有一瞬的不解,但下一刻惊觉了答案。

这个京城里,能以一个“金”姓来概括出生、表明身份的,他只能想到那一家。

前太师金伯瀚的子孙。

“你……”定西侯难以置信。

金家竟然还有后人?

阿薇见他猜到了,才又道:“我也叫阿薇,金殊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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