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细薇缩在床角。院子里的一举一动都能传进屋子里,让她极为紧张。
自从家中遭逢变故至今,她似乎都不知道放下心来是什么感觉。如今白玉蔷就在院中,她惧怕入骨的黑帮,与她咫尺之遥,而苏令瑜——她又恨又怕的那个嫡姐,竟正披着一身官皮在与之交涉。
苏细薇简直不敢想象她们在做什么。她虽不清楚苏令瑜的想法,但却无比清楚一件事:在她毫无利用价值的情况下,她最大的、最直接的身份,就是苏令瑜的姊妹。她从前或许还没这么清楚,但被抄家之后却已经把“血脉相连”四个字刻骨铭心地记住了。
倒不是说她现在有多惦念血脉情分,只是对于她而言,苏令瑜如果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她恐怕又是第一个被株连。
是以苏细薇几乎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祈求,祈求苏令瑜无论做什么事,都别输。或者即便输了,也别叫人发现她究竟是谁。
苏细薇无比后悔她跟慧清说了那么几句实话,当时吓傻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都没来得及在脑子里过一过。原本若是不说,说不定这件事还能成为苏令瑜捏在她手里的一个把柄。可如今……
她只剩下后悔和惊惧。
民旅的院子小,厢房靠得很近,苏细薇能听见些大致的谈话,但等她们压低了声音,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兼之精神紧张到近乎恍惚,苏令瑜和白玉蔷谈话中最重要的部分,她一无所知。
“你的仇人另有其人。”
“……”
白玉蔷说出那句话之后,苏令瑜便微微眯起眼睛,盯住了她。幂篱纱帷飘飘,天光透照之下,只能看见其后之人面部柔和精致的轮廓,无法辨清五官,更不提神色。苏令瑜的瞳仁却一错不错,目光似已透过一切轻而易举便能穿透的阻碍,攫住了白玉蔷的眼睛。
后者自然丝毫不惧,还心情颇好偏又故作高深地叹气,“其实当初刚决定要杀你的时候,我还觉得很可惜。”
她这前后两句话之间似乎没什么关系,话头跳得太快了,苏令瑜挑挑眉头,并不着急地顺着她问道:“哪里可惜?”
“我观公门中人,多是畏首畏尾的鼠辈,虽然在我们道上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但好歹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在角色。我从小在绿林长大,看不起胆小的人。”
苏令瑜不置可否。
“我那时候听说交城新来的那个官把我们的马市端了,还很高兴,我想终于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了,可惜,你要死了。”
苏令瑜冷笑:“可惜,我还好好活着。”
“不错,我很高兴,而且我会让你一直活着。”白玉蔷指着苏令瑜,回身对众人道:“我今日与她义结金兰,你们都认清楚她的脸,今后见她如见我。”
白玉蔷身后一众黑道人等纷纷颔首应是。苏令瑜神色古怪,“你就这么义结金兰了?我没记错的话,这种事不仅需要双方同意,还得有点仪式吧。”
“不用,就这样,意思到了就行。”白玉蔷回过头来,似乎冷笑了一声,只是她的冷笑跟苏令瑜的比起来,显得温和许多,可称为一声温和的嗤笑,“既然已经义结金兰,有些误会就要解释清楚了。我不希望你死,当然也就要你不会杀我才行,是这个道理,对吧?”
“啰嗦。”
白玉蔷丝毫不恼,还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真的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弯腰,幂篱的纱幔都快拂上苏令瑜的面颊,对方嫌弃地偏了偏头。
“道上说话管用的人,不止一个。”白玉蔷似乎微微偏了偏头,那种猝然的、小幅度的偏头,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让苏令瑜想起狐狸一类的野兽。
“你的意思是,杀沈青潭跟你没关系。”苏令瑜语气冷冷。
“总之确实不是我的意思,而且买卖人口那一支,也不归我管。”白玉蔷叹息一般,苏令瑜却听出几分假惺惺,“我是只负责赚钱的,大家伙表面上都很尊敬我,其实呢,只拿我这一支当个银号用。那我就好奇了,既然钱我可以自己赚,人我可以自己培养,我为什么还需要有几个跟我平起平坐的人在身边围绕呢?”
苏令瑜明白她的意思了,笑了笑,同样把声音落得很轻,“你的意思是,要我一个做官的,跟你同流合污?”
“话不必说得如此直接,你们公门里头比我脏的也大有人在,咱们两个,至多叫狼狈为奸。我可以是那头冲锋陷阵的狼,你只需要当那条足智多谋的狈,挂在我背上指挥即可。”白玉蔷大概觉得自己很幽默,又笑了起来,“然后,我们各取所需,谁都不必吃亏。”
“是不必吃亏,还是不会吃亏。”苏令瑜意味深长地挑挑眉毛,“这两句话,可是有区别的。”
白玉蔷拍了拍她的肩膀,“是不必吃亏。你接下来要碰的钉子,只怕多着呢,首先不必多我这一个,其次有我以后,还可以少许多个。”
“我会查清楚。”隔着幂篱,苏令瑜沉沉注视她,“我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有所欺瞒,朋友这种东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明白吗?”
“朋友”这两个字从苏令瑜口中出来,沾染她微妙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古怪。这种古怪在白玉蔷耳中被诠释得很干净:此朋友非彼朋友。
不是江湖人爱说的义气朋友,也不是权贵之间常有的酒肉朋友,而是公门人喜欢用的利益朋友。礼尚往来,各取所需,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大家各自脱身时谁也别跟谁客气。
这就是绝大多数的“朋友”。
白玉蔷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她又说了一次“一言为定”,只是这次在这四个字之后,又跟了一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作为你从此在我的地盘畅行无阻的交换。”